等林庶灵和顾雨亭跑到税课司衙门,门前已经集结很多人,黑压压的一片,将税课司前门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中不难找到几张熟面孔,华新民、夏戈挺、沈复博、胡进等,秋实学堂的人占了一小半。在秋实讨田与保田两派争论不休,临到毕业双方没分出个胜负,但随着时间过去,讨田的希望越来越小,保田派隐约占据上风。
    税课司冒出青烟,在附近酒楼喝酒的秋实学子第一时间跑来一探究竟,接着才是各县豪强的家仆。
    “怎么回事?”
    林庶灵之前以为是失火,走到近前发现是有人在烧东西。
    魏侯城站在人群外围垫脚往里看,他个子高勉强能看清里面情况,听到林庶灵的声音,招手示意他过来。
    林庶灵顺着魏侯城拉开的路挤到前头,见到税课司的府衙兵横在门前,挡住外面的人,并不停向外驱赶着人群。
    “衙门重地,闲杂人等速速散去!”
    “都赶紧走,该去干嘛干嘛,少在这聚众闹事。”
    府衙兵到底是人少,再者前排的人丝毫不怵他们,推了两下推不动人,索性守在门口不放人进去。
    林庶灵顺着人与人之间间隔的缝隙,可隐约看见里面的状况。
    有人在烧纸,那个人他认识而且非常熟悉,不是别人正是秋实院助童晓馨。
    “她在烧什么?”林庶灵不解道。
    “她在烧田契!”夏戈挺脸上难以掩盖欣喜之情,见林庶灵走到跟前,万分激动道:“庶灵,我们没做到的事情,她做到了。”
    “先生总说她不输天下男儿,今天我总算是见识到,光凭这份魄力,她童晓馨当得起先生的评价,巾帼不让须眉啊!”
    夏戈挺一向沉着冷静,从北方战场回来,世上能牵动他神经的事越来越少,打下六号仓库,他也只是淡淡说了个‘好’。可以想象,童晓馨烧回田契对他的冲击是多么巨大,以至于情绪失控。
    当听到田契被烧,林庶灵惊愕不已。
    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向稳重的童晓馨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田契收在税课司府库,本以为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他们想尽办法结果是无法可想。
    无论是偷,是抢,是烧,闯衙门府库只有死路一条,不被官差抓走,侥幸逃脱也得四处藏匿,躲避新政府的通缉。
    林庶灵不是没有冒险的念头,可先生多年的教诲和爷爷临死前的叮嘱最终让他打消脑海中那个疯狂的念头。
    “我的姑奶奶呀,这东西可烧不得啊!您老行行好,临走前放小人一马,田契是真烧不得啊!”
    里面有声音传出,是税课司的官员在劝阻童晓馨。隔得远,声音小,其他人听不清楚,林庶灵听得一清二楚。
    “为什么烧不得?”童晓馨没有停下的意思。
    林庶灵看不见人脸,他大致能联想到童晓馨说这话时的神情,轻描淡写,随口一言,仿佛手里烧的不是田契,而是清明时的黄纸。
    “大小姐,您别为难小人。这可是田契,来路正当,正儿八经的买卖,烧不得啊。那些商户存在咱们税课司,等着下头公文下来契税一交,它就成红契了呀!”官员着急万分,几次欲伸手去夺,又不敢下手。
    理智告诉他,要是下手与童晓馨发生撕扯,他这辈子的前途算是完了。别看童长宁昨日正式卸任税课使职务,但童氏的余威尚在,再者人家是高升,谁敢在这节骨眼动童家独女,不用童长宁动手,明州府衙提前把人拿下查办。
    “既然是正当买卖得来的田契,就算是烧了,衙门里的公文在,你们再写一张便可。”童晓馨一张接着一张,拿起又放下,田契皮纸落入火堆,火烧得正旺。
    中间夹杂有几本文书笔录,多半和童长宁有关。童晓馨从父烧那讨命,来税课司烧毁那些不需要的文书,顺手从府库中牵出田契,一并烧了。
    “您又不是不知道这田契的来历,就当小人求您了,田契真烧不得呐!”官员寻思来硬的不成,只能来软得,拼命哀求,往童晓馨高手贵手。
    这位姑奶奶今儿烧完,明日一早坐车北去。税课司剩下的官员可要倒霉透顶,田契没了,那赵千户、王千船几个全不是善茬,哪能放过他们一干喽啰。
    “让开,都给老子让开!”
    “我家老爷要进去,识相的赶紧滚开,别留着挡道。”
    “再不走,休怪爷爷鞭子不认人!”
    大门外出现一阵骚动,人群被人从后驱散,十几个恶奴开路,深深在围着税课司七八圈的人群中犁出一路大路。
    说曹操,曹操就到!
    田契的几位主人听到下人禀告,连忙带人杀到。
    赵千户走在前头,后面是王千船,刘大麻,一干人带着手下按着地位高低先后进场。
    被赶走的围观民众,闻到好戏开场的味道,又聚集到一块,伸长脖子往里面瞅,就差呼朋唤友找人一起围观。
    “我当是谁吃了豹子胆,敢烧我赵家的田契,原来是你这个女娃娃!”
    赵千户认得童晓馨,明州府内混得有头有脸的人物,谁不认识童长宁,谁不知道童家出了个金凤凰。
    童晓馨当做什么没发生,自顾自的往火里送纸。几县豪强带来数十号壮汉,把童晓馨团团包围。
    凶狠的家兵围成一圈,童晓馨坐在中央处佁然不动,烧着手里的文书和田契,把外面的几十人视若无物。
    “我家老爷问你话呢,凭什么烧我们赵家的田契。”有一恶仆张牙舞爪上前逼问童晓馨。
    童晓馨谈谈回了句,“这纸该烧!”
    恶仆大怒,一条踢走火堆中的几根柴木,滚在地上,火星四溅。
    “民间光明正大的买卖,凭你一句该烧就烧了,你以为你是谁,长安城里的洪元帅。”
    柴火踢走,童晓馨无视,可有火星溅到衣裙,她忍不了。这件裙子对童晓馨来说有独特的意义,今天穿完要锁紧皮箱子,等到燕京再与那人相见时穿,衣服烧个破洞穿不出去,搅了那番心意,后果很严重。
    童晓馨掸灭火星,抓起一张没烧的田契,起身追问,“你家老爷姓甚名谁?”
    “我家老爷姓赵,名无极,全明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千户侯是也!”
    童晓馨讪笑,区区一个暴发户在底下兴风作浪惯了,敢在她面前称千户,不知死活。
    她着田契上一行字,“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上面写的可是赵字!”
    那恶仆顿时没了声响。
    田契上没有赵字,没有王字,没有六字,没有在场任何一户人家的姓氏。
    地上所有田契的买田人都是一个名字。
    那人,姓沈!
    “让开,这里的东西与你们没半点干系。”
    这话本该男人说,却由一女子说出口,照样吓得四周家兵向后退了数步。
    “童小姐,这田契被吾等买下,就是吾等之物,你擅作主张烧了私家财物,令尊知晓否?”赵无极当然知道田契在法理上有疏漏,不但有而且漏洞巨大,若没有,他犯不着纠结其他几个老伙计亲自来明州城走一趟。
    既然他和老伙计亲自来了,明州知府也得卖他们一个面子,何况一个小小的女娃娃。
    “哦?我几时说过这张纸是田契?”童晓馨笑道。
    王千船从后走出,“白纸黑字写着明明白白,卖田文契。别告诉我们,你堂堂秋实学生,范先生的门徒还不识字。”
    “就是,再说你老子已经不是明州税课使,一个女娃敢烧公家文书,该到何罪。”刘大麻子不甘人后,同样上前直喝。
    赵、王、六三人,像是一堵高墙生生堵死童晓馨的出路,将她困在其中,活活憋死。
    “我问你们,这上面的落款是何年何月?”
    “天正六年……”王千船话说一半又咽回肚子,现在是北周的天下,光明正大念前朝年号落人口舌。
    “就算是前朝的白契,也不能平白无故烧掉!”
    童晓馨松手,当着这是三人的面把纸扔进火堆,“这是前朝的废弃宗卷,理应由前朝官员烧毁。无章无印,无名无姓,就凭你们一张嘴就咬定这是田契,你们是铁齿铜牙的判官,还是当天下的人是瞎子!”
    “我告诉你们,还有你们。”童晓馨目光定在税课司官员身上,“前朝亡了,过去的肮脏、污秽、卑劣都随崩塌的格沁朝一起烟消云散!”
    “你们要把这摞废纸当田契。那好,我不烧,明日带着它上路,到了长安城问洪元帅他老人家,格沁的废纸能不能当北周的田契!”
    “对,她说的对!”
    “现在是北周民主国的天下,前朝的脏水溅不到新政府头上,过去格沁人留下的欠债我们不认!”门口,林庶灵带头起势,为童晓馨助阵。“打倒格沁余孽,还我周人河山!”
    夏戈挺,华新民分在站他两旁,三人手搭着肩,齐声呐喊;“打倒格沁余孽,还我周人河山!”
    他们的呐喊声引起围观者的共鸣,衙门外几百号人,甭管是看热闹的,还是走过路过的,都停下脚步聚在一起,高呼:
    “打倒格沁余孽,还我周人河山!”
    赵、王、六为首几人胆寒,这可是天大的帽子,罪名落下来是要抄家问斩,他们背不起。
    童晓馨见几个人胆怯,柔声笑道:“诸位叔伯,这废纸烧得还是烧不得?”
    “烧得烧得,不用童小姐动手,这点小事哪能劳小姐大驾。都别傻站着,帮童小姐把前朝留下的废纸烧了,谁敢再提格沁人,别怪我赵无极翻脸不认人!”赵千户瞬间变脸,指挥左右下手烧掉他真金白银从沈家那买回的田契。
    这烧得哪是废纸,是一张张银票,一锭锭雪花纹银啊!
    赵千户心疼,可脸上却是一副大义凌然的模样。
    “好,就劳烦各位叔伯了。”
    童晓馨拍一拍手,家兵们顺间绕让一条路,她从中走过,穿过门口的围观人群,在周围人一片叫好声中,离开这与她再无瓜葛的税课司衙门。
    林庶灵远远望着那道倩影消失在街角,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微笑。
    他们这些大男人想尽办法,讨田保田两派吵得不可开交,一件关乎几十万明州百姓生死的大事,被童晓馨一介女流,三言两语摆平。
    先生说得对,这女子不输天下男儿。
    华新民望着童晓馨远去,异常激动,几若癫狂,他攥着林庶灵的手,不停念道:“看到了吗庶灵,你看到了吗?这,就是革命!”
    “革命!变革天命,革除往昔,从此大周将是周地万万子民的大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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