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批头散发的犯人,被破布堵住了嘴,仍瞪圆了眼睛,从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响声,只是此刻,却已经没人愿意理他了。武英殿外,此时正在唱名表决,礼官每唱一个名字,任用官职,一旁的观风使便举手表决,人数超过一半,这名官名便可走马上任。
    这场分饼大会,气氛越发炽热起来,渐入佳境。先是台湾矿业开发银行,辽东商会,浙江,福建,广东各省海商的大佬,无一例外的唱名过关,个个喜形于色,大明帝国,就此步入商而优则仕的时代。后来,随着一个个人名唱出来,武英殿险些被震塌了。
    “吴英,福州人,状师。”
    “经查,该员少有才名,善刑狱诉讼,精通三国文字,特聘为律政司主事,请表决。”
    嗡,武英殿一下就炸了,开水一样沸腾了起来。
    “荒唐!”
    “一介讼棍,何德何能,荣升六品主事?”
    “状师为何不能当主事,吴状师精通刑名之学,又精通三国文字,这是人才!”
    议论纷纷,喧闹中,一个中年男子面色竟涨红了,低着头一言不发,却难以掩饰手指的剧烈颤抖。不论如何争论,各路观风使还是纷纷高举起右手,表决让人大吃一惊,三五票之差过了半数。
    又是一片哗然,状师,民间称之为状师,官府称之为讼棍,刁民。自宋明以来,县官上任大多要下布告,严禁状师活动,严禁这些刁民出现在公堂之上,只能替人写写状纸。可如今,一个没有功名的状师,竟登堂入室,官拜六品,这还了得。
    这要是搁在崇祯初年里,怕是清议四起,天下读书人群起而攻之,非要闹个鸡犬不宁了。半数通过,那吴状师起身做了个罗圈揖,起哄的,叫好的各占一半,旗鼓相当,此人袖子里的手却哆嗦的更厉害了。
    上首,方世鸿瞧着这位吴状师,眼睛亮了,低声道:“这是个人才。”
    孙传庭微微一笑,说道:“此人,自然是个大大的人才,这位吴状师可是王爷钦点,福建人称扭计祖宗,可见其天赋过人。”
    方世鸿会意点头,既是当今摄政王钦点,那就难怪会有这么多人支持他,细细端详了一番,将此人样貌记在心里。以他的性子,稍后不免要做东,请这位新鲜出炉的律政司主事,吃几杯酒了。
    此时,承天门外。
    一座三层高的酒楼,雅间,端坐着几个青年,都苦着脸,枯坐着,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鸡鸭鱼肉,却好端端的没人动过筷子。外面是热火朝天的承天门,锣鼓喧天,每一名新任官员的名号,籍贯传了出来,便引起人群里一阵欢呼。
    “福建状师吴英,荣升律政司主事!”
    远远的,大嗓门的门子将吴状师名号嚷了出来,雅间里,一个青年终按捺不住,重重的一巴掌拍在桌上。
    “成何体统,这成何体统!”
    “荒谬,荒谬!”
    几个斯文人咒骂起来,人人眼睛都冒火了,为首的那人却沉吟不语,只是低头看着桌上,没动过筷子的一味河鱼。这几位都是些什么人呐,复社中人,为首的名士李子龙,当年的复社四大才子,早就风光不在了。
    如今,崇祯初年曾经风光一时的复社,也就剩下小猫三两只。复社中人,作鸟兽散,有犯了刑律流放奥州的,有该行经商发了财的,也有顾绛这种平步青云,成了辽王府幕僚的。就连复社第一大喷子黄宗羲,也半推半就,当了开原府学的教授。独独这位李子龙,李大才子性子太过耿直,抹不开面子,几次三番拒绝了顾绛的招揽。
    咒骂声中,李子龙终还是轻轻一叹:“罢了。”
    说什么义薄云天,说什么读书人风骨,还不是老实人吃亏。李子龙这时倒看开了,昂然起身,拂袖而去,回到家里把大门一关,看着闷闷不乐的娇妻爱子,又是轻轻一叹,让人去书局跑一趟,去买一套大明律回来,都这时候了还固执个什么。
    李大才子闭门谢客,把自己关在书房,把道德文章一扔,开始研读起大明律来了。以他的耿直倔强,这时竟也放下读书人的架子,老老实实研究起刑名的学问,可见道德文章圣贤书,是真真的过眼云烟了。
    此时日正当空,皇城里,朱红色的宫墙后头。
    大太监王承恩汗流浃背,一边擦汗,一边叮嘱几个御前侍卫,扶好梯子。梯子上崇祯爷姿势很不雅观,撅着屁股,踩着梯子,趴在墙头上伸长了脖子,往武英殿那边张望。王承恩急的汗如雨下,却又不敢扫了皇爷的性子。
    崇祯爷正在兴头上,在高大宫墙的墙头上,趴半天了,还看的津津有味呐。几个御前侍卫也满头大汗,死死顶住了梯子,好不容易撑到日落西山,武英殿那边终于散场了,皇爷才意犹未尽的从梯子上下来了。
    在墙头趴了一天,只用了些点心茶水,这位皇爷也饿坏了。这南京皇宫,吃穿用度倒是第一流的,摄政王对皇爷着实算不错了,每年一千万龙元的巨款,锦衣玉食,把崇祯爷都养胖了。就冲这一点,王承恩对那位王爷,心中也是很感激的。
    崇祯皇帝嚼着一块烧鹅,竟眉飞色舞起来:“读书人不听话,大棍子重重打过去,再不听话,掌其嘴,抄其家,真是痛快!”
    “这天底下没了读书人,便没人做官了么,未必!”
    “朕瞧着,那位吴状师胸中才学,远胜一个二甲进士!”
    崇祯爷眉飞色舞的说着,兴致,慢慢却又低落了,有些无趣的放下了筷子。
    这位皇爷起身走到殿外,看着东北方的天空,终究还是长长的一叹:“马城,这是在教朕治国呀。”
    “当年,朕若是有这等气魄……罢了。”
    这位崇祯爷当年是被读书人,东林党坑的太惨,不免又咬牙切齿一番,过了一阵又沮丧了,终究他没有掀桌子的魄力。
    “王承恩,想个法子,朕要见见那吴状师。”
    王承恩脸色虽有些为难,却还是轻声细语的应了,这也不是什么犯忌讳的事,想想法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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