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班达察多说的是谁要死了,不过,从他的眼神和表情里,我感觉这应该是一个对他来说比较重要的人。
    班达察多这十几年时间里,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象雄的事务上,他满心都是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族人的前途。到了此刻,他浓浓的愁绪里,明显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哀伤。
    “是谁要死了?”
    “我想去看看。”班达察多站起身,径直朝门外走去:“这个人,你也见过,你要不要再见他一面?”
    “是谁?”
    “哲旦敦巴敦。”
    班达察多一说,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了哲旦敦巴敦的面庞。那个老人挺好说话,给我留下的印象不错。上一次见他,他的年龄已经很大了,匆匆一瞬,十几年过去,他的生命要走到尽头了。
    班达察多带着我赶往哲旦敦巴敦的家,途中,他的情绪显得很低落,跟我说了一些事情。
    班达家族长期以来担任象雄大觉,而哲旦敦巴敦的家族,则世世代代都是他们最忠实的随从。班达家族很信任哲旦敦巴敦的家族,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都同舟共济,没有相互欺骗和背叛过。这么多年过去,两个家族之间几乎已经连为了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班达察多的父亲当年担任大觉的时候,跟现在的班达察多一样,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国事上。班达察多年幼时,有四五年的时间被寄养在哲旦敦巴敦的家里。班达察多和哲旦敦巴敦的关系,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主仆关系,他们更像是家人,亲人。班达家族人丁单薄,尤其是班达察多这种身居高位的人,缺少的,正是亲情。所以,得知哲旦敦巴敦要逝去的消息之后,班达察多很伤感。
    他带着我来到了哲旦敦巴敦的家里,大觉的到来让哲旦敦巴敦的家人诚惶诚恐。站在哲旦敦巴敦的房间前,班达察多调整了一下情绪,才推门走了进去。
    哲旦敦巴敦躺在床榻上,看上去已经到了回光返照的地步,他看见了班达察多,昏沉的眼神里立刻流露出一丝清醒的目光。
    “神现在不会召唤你走,你躺下。”班达察多可能是怕我听不懂象雄话,专门用内地的语言对哲旦敦巴敦说:“你看一看,这个人,还认识吗?”
    哲旦敦巴敦的目光慢慢转到了我身上,和其他象雄人一样,看到我的一瞬间,他惊讶,而且有些惶恐,肯定是把我错认成了猴子大觉。
    不过,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还是很有眼光的,即便在这种时候,依然保持着理智,他很快就分辨出来,我并不是猴子大觉,
    而且,我的样子变了,身上的气息却没有变,哲旦敦巴敦思索了一下,认出我就是上一次来过大鹏银城的那个内地人。
    对我而言,这两段经历之间只不过间隔了两三个月而已,可是对哲旦敦巴敦来说,却是十几年的漫长时光。时隔十几年,我又出现在面前,哲旦敦巴敦知道事情估计没有那么简单,只不过他已经无力再去询问这些,思考这些。
    “我要死了。”哲旦敦巴敦的目光就明亮了那么片刻,随即黯淡了下来,他应该算是无疾而终的那种老人,无病无灾,只是寿命耗尽了,他的神情里没有痛苦,反而很淡然,在象雄人的观念里,哲旦敦巴敦这样忠于主人的仆从,即便死去,也会受到神的青睐:“我没有遗憾。”
    班达察多低下了头,没有再多安慰什么,去安慰一个什么都知道的人,其实真的没有必要。
    哲旦敦巴敦艰难的笑了笑,然后说了一些班达察多年少时候的往事。从他的话语中我能听出来,班达察多年幼时也和别的孩子一样,任性,倔强,调皮,不知道闯了多少祸,班达察多的父亲对他比较严厉,每次闯祸将要受到惩罚的时候,都是哲旦敦巴敦在替他求情。
    我在旁边听着他们俩的对话,感慨很深。人的一辈子,看起来很长,可是又好像很短,许多年前的事情现在回想一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哲旦敦巴敦一个人断断续续的说了很长时间,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语速也越来越慢,可能是精神不济了,而且意识也渐渐的不清晰。班达察多看上去好像一直在耐心的听,但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他有点心不在焉。
    “还记得……还记得你十七岁的时候么……”哲旦敦巴敦喋喋不休,似乎这根本不是自己的弥留之际,而是一次充满了亲切的交谈。
    班达察多终于忍不住了,他可能不想打断哲旦敦巴敦的话,只不过他害怕再不打断,哲旦敦巴敦就会在讲述中慢慢的失去知觉。
    他伸出手,轻轻按着哲旦敦巴敦的胳膊,然后弯腰凝视着对方。哲旦敦巴敦心里可能也清楚,班达察多有什么话要说,不由自主的停止了讲述。
    班达察多用象雄语跟哲旦敦巴敦说了几句,我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过,他的语气是在询问。
    哲旦敦巴敦听完班达察多的话之后,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用象雄语回了两句。
    这两句话一说出来,班达察多的表情和目光里,不约而同的流露出了一丝失落与失望。很显然,哲旦敦巴敦没有回答他想要知道的问题。
    我在旁边看着,感觉很奇怪,哲旦敦巴敦家族世世代代追随班达家族,是班达家族最信任的人。按照他们的关系,哲旦敦巴敦不应该有什么事隐瞒班达察多。
    班达察多只问了一次,没有得到回答,他就不再问了。哲旦敦巴敦叹了口气,又用象雄语跟班达察多说了很多话,我一句都听不明白,只能看出来,哲旦敦巴敦说的很动情,还忍不住紧紧握着班达察多的手。
    两个人就在这样低低的交谈中度过了一段时间,哲旦敦巴敦如同一盏耗尽了灯油的灯,渐渐的没有了声息。班达察多黯然神伤,不管象雄人多么信奉自己的神明,可班达察多心里知道,人没有来世,只有今生,现在见过一面,他和哲旦敦巴敦就是诀别,以后永远不可能再有相见的机会。
    哲旦敦巴敦的眼睛,慢慢闭上了,抓着班达察多的手也逐渐的松开。不管怎么看,哲旦敦巴敦都已经死了。
    我一直没有机会说话,只是觉得他们今天的临终交谈有那么一点奇怪,班达察多想要问什么?哲旦敦巴敦为什么不肯告诉他?
    就在哲旦敦巴敦闭上眼睛的时候,他那只微微垂下来的手臂,突然举了起来,同时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这句轻声的嘟囔,我还是听不明白,但班达察多肯定是听懂了。
    哲旦敦巴敦的手就那么一直举着,再也没有放下,我能感应到,他已经停止了呼吸。他的手臂仿佛凝滞的目光,定格在了这一刻,班达察多在旁边默默的矗立了很久很久,才伸出手,把哲旦敦巴敦的手按了下来。
    哲旦敦巴敦死了,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不久之后,门外传来了隐约的哭声,是哲旦敦巴敦的家人在哭泣。班达察多转身走出屋子,叫来了一个看上去大概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吩咐了几句。这个中年男人是哲旦敦巴敦最小的儿子,同时,也是下一任的大鹏银城的管理者。
    等交代完了之后,班达察多和我离开了哲旦敦巴敦的家。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估计还沉浸在悲哀中,我不方便在这个时候开口问什么,忍着心里的疑问,跟着他回到了住处。
    之前泡的砖茶还在,班达察多添进去一点热水。我喝着茶,偷偷观察着他的神色,我在判断,也在衡量,如果我直接问他,他会不会回答我。
    “你有什么事,询问了哲旦敦巴敦?”我还是没能忍住,因为我一直有种直觉,我觉得班达察多现在所有的精力,应该都放在寻找大千世界上了,他没有能力代领象雄人翻盘,就只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大千世界上,所以,他询问哲旦敦巴敦的事情,应该也和大千世界有关。
    “是,我问了。”班达察多看了我一眼,仿佛不打算隐瞒我,他想了想,说道:“我问他了关于圣井的事。”
    “圣井?”我楞了一下,大鹏银城的那口圣井,一直都掌控在班达家族手中,掌控在大觉的手中,班达察多担任大觉十几年,他随时可以出入圣井,他对圣井的了解,应该比哲旦敦巴敦更多。
    “对,圣井。”班达察多又想了想,似乎是在考虑该不该把这件事原原本本的告诉我,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如实相告:“你或许不知道,哲旦敦巴敦的祖先,是当初挖开这口圣井的人。”
    这个意外的信息出乎我的意料,圣井在象雄人的心目中有不可取代的神圣地位,我压根没有想到,哲旦敦巴敦的祖先,会是当时开挖圣井的当事者。
    班达察多这么一说,我立刻明白了过来,哲旦敦巴敦的祖先在挖掘圣井的时候,一定有什么发现,但这个发现,始终流传在哲旦敦巴敦的家族内部,即便连班达家族,也无权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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