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照老石的交代,离开深渊以后,找到了那两个守在附近的人。这应该也是陆放顶的人,很脸生,我以前没有见过。他们的口音都是华阳口音,虽然只是第一次打交道,不过我觉得这两个人是可靠的,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一守就守了这么长时间,一般人做不到,需要有毅力和信用。
    对方也没见过我,但提前肯定被吩咐过,很热情的帮我把随身那么一点东西给接了过去。我发现,他们很照顾我的情绪,我现在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任何人看见了即便嘴上不说,也会觉得很奇怪,甚至会畏惧。可这两个人谈笑风生,完全把我当成一个正常人,丝毫没有一点点异样的表情。
    有些人就是自来熟,第一次见面,却聊的热火朝天。我们一边走,两个人一边说话,虽然我的情绪不是太好,不过听着家乡的口音,再看看他们热情的态度,总还是比我一个人孤独行走的时候好一些。
    我们走了一路,聊了一路,两个人也不隐瞒,闲谈之间说了不少事情。他们大概都是三十三四岁的年纪,从十几年前就已经跟着陆放顶了。陆放顶对他们特别好,待遇很优厚。
    我想,这就是陆放顶未雨绸缪的理念,平时养着一些人,只付出,不求回报,但他等于提前把这些人的命都买下来了,等到需要的时候,这些人就要替他卖命。
    他们有车子藏在旦猛盆地的外面,我们走出去以后,立刻启程开始朝内地赶。这条路来回走了很多次,没什么可说的,顺利的回到了华阳。
    回到华阳以后,我还是和上次一样,没有马上跟原四海他们联系,也没有露头,就呆在车上。我的样子已经不能随便见人了,坐在车里一根接一根的抽烟。两个同行者耐性非常好,陪着我坐了整整大半天。
    当时老石让我回华阳一趟,把该处理的事情处理处理,可是真等到回来以后,我才茫然失措,我到底有什么可处理的?我不想跟原四海他们见面,打电话聊几句就行了。真要是见了面,对方看见我现在的状态,肯定要大惊小怪的问,我怕我心里又会产生压抑的情绪。
    我想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拿起手机,给原四海拨打了一个电话。
    算起来,已经有许久没和原四海联系了,他接到电话的时候一阵惊喜。很凑巧,地中海刚从新城那边来华阳跟原四海谈事情。现在他们是很紧密的合作关系,俩人好的恨不得穿一条裤子。
    打了电话,可我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跟这两个人交流其实并没有障碍,毕竟都是老熟人了,只不过还是我自己的问题,许多以前能说的,想说的话,此时此刻全都埋在了自己的心里。
    他们一定要见个面,被我婉言推辞了。
    我不希望自己在他们心里,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人的外貌不能代表一切,可我还是想让他们很久以后再提到我这个人的时候,想起的是我以前正常的样子。
    “老弟,有个事,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地中海在那边拿过了原四海的手机,语气一下子变的有点低沉,我对地中海比较了解,一般他这种语气,就是左右为难。
    “有什么事,直接说吧,咱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是啊,都是好兄弟,是该直言不讳啊,只不过,只不过......”地中海在电话那一端吭吭哧哧的,犹豫了至少有两分钟,才小心翼翼的对我说道:“你这些日子,一直没在内地,有的事,你也不清楚......我本来想见面了以后,找个机会跟你说一说......现在......还是说了吧......老弟,天天.......不在了......”
    “不在了......”我的脑子猛然一晕,一件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天天的性格,我很清楚,她是一个倔强的人,她过去的记忆,已经荡然无存了,她只记得一个叫库布鲁丹扎的人。
    她所能回想起来的,就是在这个时空中自己所经历的。这么多年,她千辛万苦,苦苦的煎熬,就是为了找到那个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里的人。这种生活,其实本不是她想要的,只是为了心头的夙愿,她不得不这么做。
    等她真正找到她一直要找的那个人的时候,她可能也回想起来很多隐藏在记忆最深处的往事。
    她很另类,可能是这个世间芸芸众生中最另类的人,就好像一个人攒了一辈子的钱,买下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东西,可是东西刚刚买下来,又被丢掉了。
    地中海看不到我现在的表情,但他知道我心里肯定已经翻江倒海。他在电话那边劝着,然后告诉我,天天可能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无药可医了。她在临死之前,曾经找过地中海,交谈了一番。
    地中海想让她跟我联系一下,有什么话直接和我说。但天天不肯,当时我恰好也联系不上,地中海偷偷给我打了电话,却没打通。
    地中海觉得,即便天天不和我见面,但想说的话肯定还是要说出来。不过,天天依然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跟地中海闲谈了一会儿,她手里的生意,已经处理了很多,剩下一部分没来得及处理的,都转交给了地中海。
    事实上,她和地中海交谈期间,从头到尾都很少提及我。
    地中海不明白天天的意思,可我明白。天天越是这样什么都不说,我越不可能忘记她。就和她忘不掉库布鲁丹扎一样,不管时间过去多久,不管自己经历了几世的轮回和沧桑,也无法将那道身影,从心中抹去。
    天天得了什么病,地中海不知道,他问了,天天也不说。地中海就判断,或许真的是治不好的病,天天处理了很多生意,但治病的钱总是有的,只是,她最后还是放弃了。她可能不想让自己饱受治疗的痛苦,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最后还是要死。
    鲜花在绽放的最绚烂时凋谢,其实并不是什么坏事,因为它留给人们的,是一生中最美好的一面。
    天天很清楚,即便她什么话都不给我留,但地中海肯定会把前后过程讲述给我听。她相信,我能懂她。
    在和地中海交谈完的当天晚上,她从新城最高的一栋大楼楼顶纵身跃下。
    她曾经和我说过,她想知道,从一个城市最高的地方跃下的时候,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感受。
    我的心,像是被重锤不断的敲击着,疼的已经发木了。久久听不到我的回复,地中海在那边懊悔不已,一个劲儿的道歉,他说他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把这件事告诉我。
    “海哥,没事。”我精神恍惚,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忘记了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
    地中海说了一大堆安慰的话,可是这些话,终究没有用处。当一个人陷入到了不可自拔的境地里的时候,任何人的安慰其实都没有用,因为那只是安慰,于事无补。安慰再多,天天却已经不在了。
    我想,对于别的人来说,天天的死,或许是一个悲剧。可对她来说,也许不是什么坏事。她完全解脱了,可以飞翔在自己的天空中。
    我本来还有些话想跟原四海说一说,可是现在完全没有任何心情。
    挂掉了电话之后,我跟开车的人说,去一个地方。对方二话没说,启动车子就走,我给他指路,从华阳来到了小毛的饭店。
    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左右,小饭馆看样子准备打烊。我打了小毛的电话,透过车窗,我能看见小毛从饭馆走出来接电话。
    我感觉,如果还有人可以真正理解我,而且不用异样眼光注视我的,那就是小毛了。
    “生意不错。”我就隔着车窗,看着小毛,一边对着手机说道:“你打烊了,喝两杯吧。”
    我的感觉没错,我现在已经面目全非,但小毛真的没有流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他还是和以前那样,一成不变。
    小毛从小饭馆的后门把我带到了一个包间里,然后亲自下厨弄了两个菜。我们脸对脸的坐着喝酒,他说了自己的事,我就默默的听。
    他告诉我,现在的生活很平静,他们三个人经营这个小馆子,做良心生意,钱挣的不多,但很快乐。
    小毛是一个很理解别人的人,他知道我变成这样之后会是什么心情,所以一直在讲一些很好笑的事,讲小饭馆里的点点滴滴,讲砖头干活时搞笑的情景。他一边讲,一边笑,两个人不知不觉就喝了半瓶酒。
    小毛又给我倒上了酒,我端起酒杯,心里其实真的想说点什么。小毛应该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最能聊得来的一个,可是我的心似乎是空的,那些想要说出来的千言万语,还来不及说出口,已经化为尘烟。
    我不说话,小毛说了一会儿,也低下头不吭声了。气氛沉默了片刻,等到小毛再抬起头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角,溢出了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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