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岫遮住杯子。
    你不能喝了。
    蔺怀生充耳不闻,反倒因为师岫的手,明白了自己该去哪找。当手背被蔺怀生触及,师岫霎时想的是他的手比瓷杯还凉,而后却又想起,他的确不该再让蔺怀生喝了。除了伤身,这杯酒吻了两人唇,不该再吻。师岫想明白以后,竟觉得掌心更烫了些。
    四下无人,师岫握紧了酒杯,又松开。他解下最外层的僧袍,披在蔺怀生身上挡寒。他先是念了一句佛号,才对似睡非睡的蔺怀生说道:我送你回去。
    他将蔺怀生背在背上,只身单薄,华贵的僧袍又将两人一同笼罩。这一路,竟没有任何宫人婢子,背上的人很轻,可师岫背上后却无从卸下,便叫这一路明月来鉴他佛心。
    师岫听着蔺怀生含糊的呢喃,忽而问他:为何要到宫里来呢。
    背上的人即便醉了也乖顺,有一答一。
    因为蔺怀生陷入怀想,久久沉默,他后半句,是清风送到师岫耳旁的,因为我无处可去。
    他答得含糊,可那未尽之语,师岫却都明白。
    去哪里都好,但若能有人真心记挂我,心里总是觉得更好一些。
    他的手搭在师岫身前,又拢在一起,便与他的长发一道做了最柔软的马缰,松松地套在师岫的脖间。
    蔺怀生叹了一口气,但还是说谢意:表哥,谢谢你今日陪我过生辰
    师岫脚步微顿。
    你认错了。
    蔺怀生自顾自说着话。
    表哥方才训我,我不服气可心里明白,你说的是对的。我只是不敢想、不愿意承认,认了,就好像之前此生都白白活了
    蔺姑娘,你着相了。
    表哥,你能不能借我一点好,你帮帮我,生生以后还你。
    我并非瑜王殿下,蔺姑娘认错人了。
    师岫叹无可叹,或许不应该由他送蔺怀生回来,索性终于到了住处。
    他将蔺怀生安置在床上,蔺怀生也松开了手。师岫正欲起身,蔺怀生的手指却抵在他的唇上。师岫顿住身躯,他静静地看着蔺怀生,只看得蔺怀生一双喝醉了的水光潋滟眼睛。
    怎么会不是呢我记得的。
    他呢喃的声音轻,手指却摁得重,揉摁如对待玩物,但烟云幻象,原来不过是师岫自己心声如擂鼓。
    这里,分明就是我表哥。
    蔺怀生手下这里,是师岫的上唇。师岫生了一个饱满的唇珠。他说师岫这里和李琯有些像。
    师岫无言。
    为何要喝这么多酒?
    听起来,师岫无奈极了,也温情极了。
    蔺怀生告诉他:他们说,喝酒可以解忧。
    师岫笑了,并非嘲笑,他看待蔺怀生总有一份纵容。
    不会的。我试过,千杯万杯无用处。
    蔺怀生有些迷惑:师岫师父已经修得佛心佛慧,高僧也能破戒吗?
    这时候他又认得出师岫了。当真是个小醉鬼。
    明明蔺怀生醉酒,师岫却说不过,不该应、不能应,太多太多。
    是啊,再厉害的和尚,也会破戒。
    说完,师岫自己静默许久。
    他回过神后,抽走自己的僧袍,给蔺怀生掩好被子,他已然走到门边,却听身后窸窣,回头看时,只见蔺怀生翻出不知哪里藏的刀子,正在自己身上比划。师岫顷刻变了脸色。
    月光不进深屋,寒光是刀光,锐得不能再锐的匕首,只一扎就能捅出一个血洞。师岫握住了蔺怀生的手,想要将匕首夺下。可何时喝醉了的人力气会这样大,师岫竟拿蔺怀生没有办法。
    蔺姑娘为何要伤自己。
    蔺怀生只痴痴地笑着,答非所问:你是谁?
    他连问几声你是谁,师岫只能回答。
    我是师岫。
    师岫想让蔺怀生醒一醒,可蔺怀生却撇嘴。
    师岫是谁,我不认识。
    这一功夫,却叫蔺怀生挣脱了束缚。混乱之间,刀刃先在师岫手臂上划了一道,师岫吃痛,手下意识松开,蔺怀生得了机会,刀剑对准自己,连在手上狠狠划了几道。皮开肉绽鲜血四溢,师岫看得心惊,这下狠了心,待蔺怀生粗鲁,彻底把刀子夺了扔到地上。
    师岫已身出微汗,僧衣黏在伤口处,拉扯之间阵阵疼痛。师岫脸色难看,蔺怀生却一副飘然的醉态,他头发缠在师岫僧衣上,许是扯着难受了,他微微蹙眉,手摸索着,把那一缕发丝勾了回来。
    不认识的人,他这么喊师岫,你是我梦里人吧?
    蔺怀生根本不要师岫解答。
    他喃喃道:是梦啊
    刀子划着你了,你疼么?若我们都在梦里,想必不疼我就不疼。
    师岫不想蔺怀生喝酒,是恐他伤身,却未曾想到蔺怀生喝醉后会是这般模样。他的手去触碰、探索,还要更把伤口挖得惨烈,师岫彻底怕了他,纵自己伤口也疼,亦紧紧握着蔺怀生的手不敢松开。
    蔺怀生就在一袭僧袍之下反复呢喃:我不疼,我不疼
    他笑出泪来,怔怔地看着师岫。
    可我心里难受。
    泪痕渐下渐隐,几近不见,最后也真的不见。师岫伸手为他擦了。这是一颗残存佛心的慈悲。
    蔺怀生,我知道。
    还有另一道无从得听的神音,化明月清风,留在蔺怀生酣睡的面容上。
    怎么玩得这么疯
    祂很无奈。
    蔺怀生一梦到天光,起身时,唯有头部疼痛,是宿醉的后果。身下被褥皆新,是有人替他收拾残局,但手臂处理后的伤口,显示昨晚一切非梦。
    蔺怀生脸色有些白,但神情却无异。
    他是有意为之。先前在净慈庵遇袭时,他便发现在这个副本里他几乎没有痛感,那时蔺怀生不确定是单只有他一个人这样,还是所有玩家在正式副本里都有这份优待。为此,蔺怀生想试一试,他说做就做,用一把刀同时在自己和师岫身上测试。结果让他心里有了断定。
    他身上的情况是特殊的,不知是玩家蔺怀生得到的特殊,还是角色蔺怀生的特异。称不上是好事,但是有利用的空间。
    而蔺怀生还测出第二件事,师岫不会武。
    枕边又压着东西,但不是黑影所为。是一串红色佛珠,师岫把自己手腕的佛珠摘下,留给了蔺怀生。
    一早,李琯又来缠人了。佛珠被李琯看见后,李琯笑道:想来是师岫师父送的生辰礼物?高僧佩戴过的佛珠可佑平安,你们昨天聊了什么,竟然如此投缘。
    言毕,李琯嗅了嗅,蹙眉疑惑,什么怪味?
    蔺怀生有意把受伤的手臂藏在后头,轻声道:我昨晚喝醉了,什么也不记得。若像表哥说的,我得找个机会谢谢师岫师父。而且,我也有事想请他帮忙。
    李琯拍掌:那好,我替表妹做主约他,不过是什么事?兴许我也能帮上一些。
    蔺怀生说道:我私心里想大师能也替我姐姐念一次佛经,让她能够好好安息。
    说完,蔺怀生便以梳洗装扮为由,先请李琯移步。
    李琯出来后,笑脸即收。
    他后悔了,他昨晚不该走,留表妹和师岫两人。他们昨晚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李琯翻来覆去地想蔺怀生苍白疲倦的脸色,想那明显换过的褥子和微弱的血腥味,他很难不往某个方向上靠。
    屋子里有轻微的声响,扰得李琯烦躁得很。
    李琯阴鸷地想,倘若是真的,他立刻就去要师岫的狗命。
    却在这时,李琯听到蔺怀生的声音,呢喃,喘息,隐忍,还有笑声。
    李琯神色陡变,他破开屋门,乍见屋内情景时他不可置信。
    叫李琯听见了那么多声音的蔺怀生却是面无生气的。他握着匕首,眼中只有那把小刀,刀刃滴血成线,他把袖子挽高,包扎好的伤口被扯开,整条手臂伤痕交错。
    只一瞬,李琯就夺了蔺怀生的刀子,他劈头盖脸地怒喝。
    你干什么!
    蔺怀生任由李琯怒骂,他乖顺地靠在李琯的手臂间,听完了,缓了片刻,怯懦中有麻木之色。
    我想试试会不会疼。
    是试试你的武功到底怎么样呀,便宜表哥。
    第45章 出嫁(24)
    在李琯看来,蔺怀生的谎话过于拙劣。
    正常人谁会试这个,并且还偷偷躲着人。
    李琯逼视着,褪去嬉笑玩赖,他很有威压,一双眼又那么黑沉,叫人心里看得怵。
    生生,你知不知道有的事情不能做。
    蔺怀生被李琯训,露出犯错后的胆怯与迷茫,可却也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只是下意识用乖巧的笑讨好。李琯看他这模样,心里烦躁起火,可当着面,到底留了几分周转余地,不至于把人说得那般难堪。
    宫人是附属,随李琯走又随李琯来,乌泱泱地进出。有端清水的、有拿纱布和伤药的、有跑去请太医的他们都是声音,他们全都无用。怒火在李琯内心一点点积攒,他耐着性子,在蔺怀生面前勉强还装一点和善,可随即李琯发现蔺怀生并没有听他在说。
    竟还走神。
    李琯又气又无奈,他顺着蔺怀生的目光看去,却见蔺怀生直勾勾地看着那把被他强硬夺走的刀子,双眼不自觉流露满渴望。他竟仍不死心。
    李琯勃然大怒,他从未这么生气过,当着众人面,手中刀子往后一甩,深深地扎进宫殿门边的立柱。宫人惊叫瘫软,被李琯的举动吓坏了。李琯回头之后,宫婢们又颤颤巍巍地把声音收进喉咙。
    李琯环视满地趴跪的众人,说道。
    以后谁再没仔细收拾,但凡一点带刃的东西被我看到,就等同这柱子的下场。
    语毕,李琯转向蔺怀生。在众人的胆颤中,唯独蔺怀生游离在外,刀被扔了,他明白自己不能再看,就垂下双眼藏起恋恋不舍,静静地窝在李琯臂弯之间。李琯面无表情,捏了捏蔺怀生的鼻子,力道有些重,关切之情中蕴含警告。
    蔺怀生知道,李琯不仅在恐吓那些宫人,也在警告自己。
    可这才刚开始呢。蔺怀生从来没有被威胁吓退过。
    因蔺怀生这边突起意外,原本说要去见师岫一事也暂缓。分给蔺怀生的宫人更多了,都得了李琯的吩咐,个个悬着心更仔细照顾。
    照理来说早上这事应闹大开了,但云贵妃那边却全然不知,只听说昨夜李琯为蔺怀生过生辰时弄出那些花样阵仗,便连忙遣人补来礼物。贵妃的身边人机灵,特意当着蔺怀生的面把箱子打开,里面满是金簪银钏,云贵妃怕不是将自己一大半的珠宝都填到了这箱子里送给蔺怀生。本来还想请蔺怀生过去坐坐,却得知蔺怀生病了后,据说还把李琯这不仔细的家伙臭骂一顿,非要他好好地赔罪。
    李琯在母亲云贵妃那任打任骂,当天下午就又来了,一副要在蔺怀生床前侍疾的架势。他与上午那会截然不同,又变回平日的表哥。李琯毫不讲究,直接坐在脚踏上。他给蔺怀生涂很厚的药膏,小心翼翼捧着伤处,好像盯得时辰够久,它们就会自己恢复。
    表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么忽然有了这样的念头。
    好疼的啊
    李琯趴在床边,他好像看不够蔺怀生,还能始终看下去,但他的话翻来覆去只有这些,他缠着蔺怀生问,伴随着有意唉声叹气,把人问得烦了、没办法了,还抵不过他刨根问底。
    蔺怀生虚弱地笑了笑:我只是一时没想明白,我知道错了。
    除此之外,他缄口不言,让人知道他其实根本没想。李琯的笑容收敛。可他不是大夫,病根无从得知无从药除,他看着横纵交错的伤痕,心里是不明不白的火气,但面上也只能挖出更多的药膏,完全浪费地抹在蔺怀生的手臂。他无意或蓄意,白淋淋的手指摁过一条条伤痕,发泄他满心郁气,直到听到蔺怀生轻声的嘶吸。
    李琯才收回手,恨蔺怀生的谎话。
    这还说不疼。
    李琯说自己是表哥,就对蔺怀生有份空前的责任感,从前没处施展,但把蔺怀生接进宫里后,颇学起闻人樾当初凡事亲为的样子。
    说是照顾,李琯自己都是衣来张手的矜贵,哪里照顾得好人,但他沉浸其中。他的表妹本无需人这样照顾,只是表妹病了,不仅身体不好,连心也患了病。李琯找到了理由,于是心安理得,并恍然大悟世间为何要有柔软的造物,又为何要都给人安一颗柔软心肠。只不过李琯身为皇子,到底不能时时和蔺怀生相处,但只是这样偶尔疏忽,都能叫蔺怀生抓到机会。
    李琯得知蔺怀生又自残时,一路奔来,发冠乱了不知。
    宫女颤抖地呈上带血的蝶翅金簪:这是贵妃娘娘给小郡主的东西姑娘今日说想好好打扮,我们便从箱子里挑了这支,姑娘还说很衬她
    李琯夺过金簪,踹开门进去,宫女们都怕降罪,伏在地上不敢动。
    李琯拨开床边给蔺怀生上药的宫女,把血淋淋的簪子亮在蔺怀生面前。
    你是不是有病?!
    蔺怀生面色不改,或许他根本无从改。他苍白得毫无血色,他再这样下去,浑身都快没有好肉给他糟蹋了。李琯忽然恨起了柔软造物。
    可柔软来附他,李琯却做不到把他挥开。
    蔺怀生的声音很低,几近不可闻,李琯骂他、恨他,都放不下他,俯身倾耳去听。
    表哥,我病了么?
    蔺怀生喃喃。
    我什么都不记得,我只是每次见到那些尖刃的东西,就再也看不见其他旁的,我控制不住
    师岫还是被李琯喊来了,以驱邪的名义。
    蔺怀生在屋里什么也听不到,只能看到窗子上两人的剪影。但到现在,蔺怀生有几分把握,相信李琯和师岫有着共同的某个目的,角色牌因此巧妙地有了阵营。
    这些是游戏此前从未明说的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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