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何止熟悉。楚冰将视线收回来,重新投向大荧幕,脸上带着一点复杂的意味,看着前置剧情放送完毕,屏幕上浮现出了这部电影的名字。
    《重返安第斯》。
    让她加冕康菲斯特奖最佳女主角的电影。
    这部电影以美洲大陆的原住民为题材主角,剧组投资少影响力不够大,剧本没有冒最大的风险,而是在现实基础上进行了一定的加工和影射,年代也往前提了三十年。
    女主人公珍妮弗是生活在安第斯山脉脚下的原住民,黑人与白人混血,个子矮小,天生佝偻着背,身上带着明显的发育不良痕迹,人却聪明、开朗,兼具天赋与勤奋。故事的开始,在于她高中毕业去往白人世界工作,第一站就被人毒打一顿后抢劫走了钱包,被迫在餐厅里洗盘子打工养活自己。
    再次完整地看到这部电影,让楚冰自己也有些感慨。影片上熟悉又陌生的一幕幕纷至沓来,她慢慢地呼出口气,淡淡地笑了一下。
    “这是我第二次在电影院里看这部影片,距离上一次已经过去两年了,时间真快。”
    “怎么不多去看几遍?”苏凭问,“你本人和这部电影里的形象差得很多,就算站在别人眼前,也很少有人能认出来。”
    “我外公很不喜欢我做个抛头露面的戏子,他曾经是前代的官员,不过没当多久就愤而辞官出国了,骨子里是个古板的旧式文人,大抵也算积名颇深。”楚冰摇摇头,说话的声音很淡,并不带着怨怼或是难过的意味,只是很平静地陈述着事实。
    “我们家上上下下都很怕他,我爸爸在c市当市长,外公每每提到他时都要骂他一身浊气,玷污了他醉心科研学术的宝贝女儿。小时候每天对我耳提面命,叫我不要像我爸一样,万万没想到我选的职业更让他生气。那时候电影上映,他也去看了一遍,然后就更生气了,把我叫回家,两个月没准我出门。”
    “我好像能理解你外公。”苏凭斟酌了一下,看着荧幕上那个佝偻着背的瘦弱身影,慢慢地说,“都是演员,有些事情我还是看得准的。你在电影里的这个形象,光凭化妆和演技是出不来的。在拍这部电影的时候,你瘦了多少斤?”
    楚冰沉默了一下,淡淡地耸了耸肩。
    “二十斤。”
    “我看上了这个剧本,不过当时我还是个新人,人家看不上我。混血原住民的设定很少找黄种人出演,为了争取这个角色,也算付出了一点努力。”
    至于外公看到她瘦得皮包骨头的样子,进而大发雷霆的事,楚冰只字未提,内心却莫名觉得,苏凭大抵是心中有数的。楚冰微抬起头,有些怀念地看着荧屏上的自己。大荧幕将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纤毫毕现地展示出来,楚冰看着看着,无声地摇了摇头。
    还是很幼稚,她默默地想。换到现在,她一定能做得更好些。
    这部《重返安第斯》虽然是华人女主角封后的功臣,但是最终在国内也没能过审。原因显而易见:影片中暴力血腥镜头过多,电影基调过于阴暗,充斥着种族偏见、欺凌弱小、劣行犯罪,以及对人命和低贱者的冷漠与歧视。珍妮弗有着寓意很好的名字,但是从始至终,她也从未被白人世界接受过,最后重返安第斯山脉的,不是她的人,甚至不是她的尸骨,只是她心心念念的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是她惨淡一生与社会现状的缩影。
    毫无一点点正能量因素,这部片子最大的功劳,在于将真相□□裸地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以极端的表现方式借古讽今,也收获了极其两极分化的评论。
    然而即便是在国外,绝大部分人也并不承认这是曾经发生过、乃至现在依然在发生的事情。他们从自己的身份出发,对影片进行了最为猛烈的抨击。具体情景如何,楚冰已经不想再去回忆,这还是以外公的两个月禁足令,已经帮她隔绝了言论最凶的时日为前提。
    事实证明,这部片子在国内也没什么市场。来到这个厅的小情侣们陆陆续续出去了好几对,剩下的都没在看电影,忙着谈情说爱,影片稍安静时还能听到一两声娇吟。楚冰眉头都不皱一下,八风不动地开始和苏凭一起解决他带过来的零食,给这个放映厅又增加了一点诡异的声响。影片随着时间流逝,按部就班地放映,终于进入到了影片末期,珍妮弗独自仓皇地逃离白人世界的囚禁,在黑暗中充满恐惧地奔跑至死亡的情节。
    放映厅暗了下来,荧幕上的景象晦暗难辨。楚冰无声垂眸,忽而听到旁边有声音响起。
    “楚冰。”苏凭低声叫她。楚冰转开眼转头看去,不期间看见眼前出现了一条细细的夜光石手链,样式不算稀奇,却在黑暗中发着莹莹的微光,柔和地将两人的面庞隐约照了出来。
    “这是什么?”楚冰无声抬眉。
    “生日礼物。”黑暗中看不见苏凭眼中的神色,只能大致看清他唇角微笑的弧度。
    “选得很仓促,别介意……怕黑的话就一直戴着,不要摘下来。”
    第三十章 进退之间
    珍妮弗那段很长也很精彩的夜戏,随着影片的放映紧凑上演。在隐约的枪声与怒骂声中,漫长的一夜过去,她目所能见的天空里,终于浮现出一点细弱的黎明。放映厅里终于重新亮了起来,苏凭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这下终于看得清楚,楚冰没有接下手链,却也没有移开视线,只那么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安静幽长。
    她完全不像电影中的珍妮弗。珍妮弗开朗热情,对每一个人都掏心掏肺,相信一切美好的故事甚至谎言,在见识了种种不公乃至残忍的现实之后,心底深处依然有着某种天真到近乎幼稚的渴望。
    但是楚冰本人,明明应该并没有受过什么苦,却是这样一个强势而冷静、现实而洒脱的姑娘。两人相对无言地望了片刻,在旁边一对小情侣的笑声中,楚冰唇角微弯,也朝他露出一个淡而真实的笑来。
    “谢谢你的礼物。”她说,“我很喜欢。”
    “谢谢你的喜欢。”苏凭朝她点点头,礼貌地问,“那你可以收下了吗?我举了好几分钟了。这要是在拍戏的话,可以ng一百遍了。”
    “坦白来讲,这应该是我今年收到的最合心意的礼物。别人都说你八面玲珑,滴水不漏,果然不是没有道理。不过收下之前,我还是要冒昧地问上一句。”楚冰摇头,看着苏凭,眼中浮现出带着点探究与评估的神色。她眉眼舒展,神色平静,轻描淡写地问他。
    “你喜欢我?”
    这句话她说得心平气和,不带半点得意或是矜持,只简单地问着这个问题本身。苏凭一哂,没有丝毫突然被问及的错愕抑或怔忡,也只回答了一句话。
    “喜欢你太麻烦了。”他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而我这个人最怕麻烦。”
    这句话说得极为简单,但话里话外隐约的意思,楚冰和他都心知肚明。苏凭虽然看着比谁都好说话,但实际上是个相当意志坚定且不受影响的人。两个人同为出色的演员,有些事情瞒得过对方,但一定瞒不过自己。
    苏凭冷静地扪心自问,对楚冰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感觉,朋友当然算,但对她关注的程度,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就超出了朋友的界限。
    但是再往上呢?
    太麻烦了。
    对一个异性的好感,自然生成,不受控制。但这份好感将会演变成什么,却要看自己的选择。他和楚冰之间,隔着的东西太多,一来是江越对楚冰的喜欢,二来是楚冰的家世对他来说极不合适,三来轩霆也是禁止同公司恋情的,他在名声方面从没栽过跟头,连一点能被人抓住把柄的错处都没有,没有必要因为一个还属于自己的姑娘铤而走险。
    这些还只是外部因素,从内部因素来看,楚冰是极其强势的人,而他在卸掉了那层八面玲珑的外壳之后,实际上也并不好相与。两个人都是演员,聚少离多,他和楚冰都受家庭影响很深,都希望能有一个安稳一些的家庭做自己的后盾。对方显然是最不合适的选择,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而楚冰能有此一问,心里或许也有同样的计较。
    缘分这个东西,想拦是拦不住的,既然自己心里还可以冷静地评估,说明这种好感还在可控制的范围内,还是早早约束为好。他在万众瞩目中长到二十来岁,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却没被曝出过任何绯闻。不是真的对爱情没有任何想法,只是非常爱惜羽毛,兼之心气太高,对红男绿女冷眼旁观,把自己掌控得极好。
    在娱乐圈这个名利场里,他见过太多美丽的皮相,也见过太多现实的灵魂。他还要做很多事情,时间宝贵,没有必要在任何一个不够合适的女人身上浪费。
    他是这样冷静的人,而楚冰恐怕更甚。苏凭在做出回答之后,却是朝楚冰没什么正形地扬眉,带着些玩世不恭的痞气低笑:“既然话赶话问到这儿了,那我也多嘴一句。按我过往的经历来看,我这个人行情还是很不错的。所以小师妹觉得我怎么样,有没有那么一点动心?”
    楚冰定定地看着他,好半天没有回答。
    不是歪打正着,真的问出来什么了吧……苏凭有些迟疑地收起眉眼间的轻佻笑意,忽而看见楚冰伸出手,将左手平放在他的面前。
    “准你献宝,朕心甚悦。”楚冰波澜不惊地说,“给朕戴上。”
    苏凭:“……”
    这算什么,觉得他的话连回答的价值都没有,所以直接略过去了?苏凭啼笑皆非地顺手给楚冰戴上,依然不死心地试图套出几句话来:“皇上,你刚才是默认了?”
    楚冰将视线从手上的夜光石手链中收回来,带着些显而易见的怜悯看了他一眼:“我说是的话,会让你心里比较平衡?”
    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敏锐,那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她倒是看得很清楚。苏凭暗中苦笑,这种完全不占上风的情况,在他的人生中绝对是第一次,但好在他也的确只是有些好感,现在收心,完全还来得及。
    只是……苏凭看了她一眼,不怒反笑:“皇上,口风不要这么紧啊,日后您要是选妃的话,我说不定还能帮你小做参谋?”
    楚冰对他的回答显然极为不屑,轻嗤一声,权当没有听见,视线转回电影上,继续看两年前的她在荧幕中满脸苦相地连番遭罪。过了好半天,电影放映至尾声,珍妮弗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痛苦地死去,楚冰直视着电影中自己的脸,忽而没头没脑地开了口。
    “我从小父母不在身边,所以有可能的话,还是希望未来的另一半能够安定一点。但追求安稳不是屈就的理由,就像感激不能当喜欢用一样。我不排斥恋爱,但很排斥因为寂寞、孤单或是别的无聊原因,去把自己和另一个人绑定起来。”
    “吃饭,睡觉,拍戏,工作,生活,多一个人固然不错,但自己做也没什么不行。”楚冰双臂环胸,言简意赅地说,“我觉得给自己找个固定玩伴这种事,非常无聊。如果没有非在一起不可的原因,没有必要把自己交待出去。”
    苏凭沉吟片刻,好奇地询问她:“你要是找不到这么个理由怎么办,打算单身一辈子?也许会有人说闲话。”
    “单身一辈子丢不丢人我不知道。”楚冰耸肩,毫不在乎地笑了一下。
    “但是谁旁边睡着个傻/逼,谁自己心里知道。”
    这个言论太过犀利大胆,苏凭在顿了几秒后,骤然失笑。眼中的笑意却并不明显,反倒是冷静与坚定来得更清楚些。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觉得我们是能做一辈子的朋友的。”苏凭轻声说。楚冰无声地垂下眸,没有说话,已然算是默认。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和这么一个人做一辈子的朋友,一定比和他磕磕绊绊地适应磨合,来得稳妥得多。
    他们在楚冰生日那天,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各自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谁也不知道这一步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与此同时,另一边的进退之前,让他们猝不及防之下,很快便几乎对了个脸贴脸。
    。
    事情发生在二月底,今年过年过得很早,楚冰在《夜行》杀青后并没有急着接新戏,在家里好好陪父母过了个年。她爸爸是c市父母官,除夕夜惯例下基层慰问,十来年除夕没进过家门;她妈妈在研究所搞科研,还机密项目沾那么一点边,夫妻俩都忙得团团转,连女儿回国的第一个新年,都没能在除夕夜当天空出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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