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什么呢?塔砂无从得知答案了。
    “知道”一词话音刚落,更多内容还未出口,独眼龙的身体便抽搐起来。士兵掰开了他的嘴,梅薇斯打开一瓶药剂,往他口中灌去,然而一切已经太晚。独眼龙的抽搐不是什么事情的开始,而是猝死的外在表现。他的表情凝固在惊恐痛苦这一档上,残存的眼睛瞪着天花板,就这么死去了。
    审讯室一片安静,审讯者面面相觑。他们一开始便彻底检查过了俘虏,从衣服底下到嘴巴里,什么都没有。他死得如此突然。
    抓住间谍的消息被公开,他们没公开他的死讯。独眼龙作为钓饵被摆放出来,但没有任何人来灭口或救人。当晚有人向北边哨卡跑去,那里的哨卡已经重建,nu箭射穿了这个冲关者。
    “他们只是临时加入的人,当你急需人手,筛选不可能太过精确。”马戏团团长弗兰克说,“我很遗憾发生这种事,希望他们不会影响诸位对我们的观感。”
    线索在此中断,不安分的人销声匿迹。
    到了第三周,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轨。事情似乎一天天变得更好,每一天过去,地下城的力量都变得更加强大。
    这个夜晚和往日一样平静。
    有人无声无息地跳出了窗户,他在阴影中前行,月光也没有捕捉到他的身影。
    他就这么走在街道的边缘,垫着脚尖,缓慢而隐秘。这已经超出了“善于躲避”的范围,他看上去并非躲藏在阴影中,而是与阴影相融,乃至带着黑夜前行。一名巡逻的卫兵在他两步以外的地方走过,提着灯的手举起来,往旁边的角落随意晃了晃,什么都没找到。卫兵离开了。
    要是塔砂能看清这个人的脸,她大概会十分惊讶。那个人不是油嘴滑舌的明星骑手,不是强壮而难相处的老兵,也不是神神秘秘的马戏团长。他是马戏团中普普通通的一员,一个安分守己的雇工,塔砂既没有见过他到处打听,也没有见过他在任何不恰当的时间出现在不合适的地点。
    他叫什么名字?比利?麦克?还是别的什么?他普通到了会被人遗忘的程度,哪怕是塔砂,要将这个人与某个特定的名字对上,也要花费一番力气。
    他有一个烂大街的名字,有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体型,有一张不美不丑、没有刀疤粉刺的平庸面孔。他不走在第一个也不走在最后一个,别人笑他便笑,别人叫嚷他也附和,他的声音会让一大片人以为自己听见了哪个不太熟的点头之交。他就是那种没人喜欢也没人讨厌的家伙,同学会邀请会漏过他,迟到早退没人注意,放到地球上,还能用来说那种“这人走到商店面前,感应门没有开”的笑话。
    普通、平凡、没存在感到这种份上,也是一种本事了吧。
    真的是一种本事。
    普通先生走在红桉县的夜幕中,瞭望塔不曾捕捉到他的踪迹,一如此前的几次。这也是个合适的夜晚,积雪已经消融,没有下雨,大地上没有水渍,因此只要小心一些,普通先生就不会留下任何踪迹。
    当然,普通先生什么时候不小心呢?
    他一路走去了北方哨卡,穿过哨卡,做该做的事,然后回来。他带着新拿到的包裹,慢悠悠穿过亚马逊人巡逻的地段,让目光游移在每个人旁边。直觉敏锐的野兽与战士都有发现视线的可能,脑子简单的生物好麻烦啊。普通先生想,这次居然在这里浪费了这么多时间,真是不走运。
    一开始就很不走运,东南角的情况跟他们推测的状况相差十万八千里,这儿的异种居然在与居民和平相处,而不是两相对峙。中校信誓旦旦地声称墙那边已经血流成河,饿殍遍野,结果呢?食物不是稀缺品,秩序相对稳定,军队已经叛变,跟能从不知哪儿变出粮食的异种狼狈为奸,还会一个个审查从外边来的人。一手坏牌。
    普通先生无所谓谁叛变不叛变,异种不异种,但秩序井然让他头痛。如果死的人多一点就好了,他想,那样的话,事情会方便很多。死得尸体都分不清楚,他们就能轻松找到“在混乱中丧生”的亲人,哪里像现在,只能跟战死的士兵认亲,说服力一下子低得让人侧目。
    一开始想这个,他不由得满腹牢骚。本森中校是个蠢货,他不该把其他雇佣兵塞进来,哪怕签订了契约,外来者还是一样靠不住,勉强能用来转移视线吧——不敢相信他哥哥就这么让他乱来!总督和他们合作了这么多次,还会搞出这种毫无好处的幺蛾子来,唉,早该知道军方的人永远无知又傲慢。
    普通先生比那些鼻孔朝天的老爷谨慎,不然他活不到今天。他也比那些人善于听取建议,哪怕他看那位硬塞进来的骑士老头很不顺眼,他也会参考那个人提出的意见,毕竟,在对抗“那种东西”上,骑士比盗贼更有经验。
    “你不能下去。”老头是这么说的,“你一旦进入地下,他们就能看到你。”
    有几次,普通先生尾随得这么近,几乎可以在那些异种身后地下,但为了老头的话,他放弃了机会。
    不去就不去吧。普通先生想,反正明天便是时候了。
    ☆、第45章 1.1
    冰雪消融的第二天,冬日结束的前夕,北方哨卡在这一日清晨打开。
    路障被搬开,壕沟被填起,重甲的军队调往边境。人类的喘息与脚步声,马匹的响鼻与马蹄声,交织成一片不祥的轰鸣,号角还未响起,战争的云雾已经在哨卡上空汇聚,随时会化作一阵狂风暴雨,席卷过塔斯马林州东南角的土地。
    长达半年多的封锁之后,他们似乎终于抛却了对这边瘟疫的畏惧,要开始全面进攻了。
    瞭望塔在第一时间发现了情况,东南角的军队一样集结起来。这一战迟早要打,当它终于来到面前,塔砂反倒松了口气。哈利特上尉的新部队与亚马逊战士们已经训练了一个冬天,他们紧张而不慌张,迅速地组织好队伍。北边军队填平壕沟的时间,足够让他们全副武装。
    东南角的人类部队排好了适合迎战的阵型,他们拿着匠矮人制造的武器,矮人的工艺在冷兵器时代可以说已经登峰造极。亚马逊战士埋伏在侧翼,残存的树木隐藏着她们的踪迹。壕沟已被填上,北方的士兵正从哨卡缺口处涌出来,骑兵队首当其冲。
    号角吹响了。
    两边军队之间隔着长长一片空地,还未短兵相接,骑兵们已经心中暗喜。这是一片空旷无阻碍的土地,地面平坦得一目了然,地势北高南低,倾斜的幅度最适合骑兵冲锋。北方的骑兵顺着坡度倾斜而下,像一只只从天而降的铁球,光凭冲击力就足以将对面的军队冲得七零八落,更别说还有一排排雪亮的枪#尖。
    这看上去就是对面的失策,正如探子传回的情报,此处的军队步兵居多,一季断断续续的训练既不能培养出多少像样的骑兵与战马,也不能制造多少能实战的弓箭手。他们没有及时反应过来,没在冲锋的必经之路上固定好路障,也没来得及在冲锋开始前打断。当骑兵开始全面加速,胜负便已经定了一半。
    最可笑的是,前方用来应对骑兵的居然是nu箭手。
    飞机惧怕撞上飞鸟,以相同的道理来看,冲锋中的骑兵似乎也该害怕正面来的箭矢——然而这种理论上的假设太理想化了。nu箭虽然威力较大,但它的射速非常慢,在冲锋之中只来得及射出一轮而已。东南角有限的nu箭与有限的nu箭手不足以形成有效的箭雨,让射手正面应对冲锋的重骑兵,如同以卵击石。他们能制造的阻挡力度还不如一片泥泞的土地,骑兵队长看着前方平坦干燥的地面,打心眼认为第一轮攻击万无一失。
    东南角的军队一动不动,既没有拉近距离,也没有分开闪避。他们沉着地将箭尖对准了前方,看着高头大马越来越近,而后马失前蹄。
    “平坦空旷”的地面响起一连串嘎吱声,与地面浑然一体的矮人陷阱在被踩到的那一刻才爆发了威力。弹射出的铁夹折断了马腿,战马在悲鸣中跌倒,将背上的重装骑士重重甩出去。几十公斤的重甲既是保护也是负担,许多骑兵在摔出去的时候便摔断了脖子,另一些也无法马上从地上站起来。
    这时,才是射手们收割的时刻。
    匠矮人的陷阱早就布置在了靠近哨所的所有险要之地,军队的演习围绕着陷阱与地形展开,亚马逊弓箭手则在主力军外灵活运作,负责扰乱、撕破防线和补刀。主场优势能尽可能弥补人数上的劣势,北边的战斗,很快激烈地打响。
    与此同时,在距离战场有一段距离的红桉县,另一些事正在发生。
    留守的巡警在红桉县与鹿角镇维持秩序,所有搭着马戏团大车前来的外来者被礼貌地请进了红桉县的监狱当中。要是他们的确无辜,事后塔砂会补偿他们的损失,这种特殊时刻很有必要先小人后君子。
    战斗开始前,他们乖乖地被收走了身上的一切武器,任由看守将他们送进囚室里,道格拉斯甚至还厚着脸皮问他们讨要一杯酒来安神。等战斗已经开始,大部队开进了战场,懒洋洋摊在地上的明星骑手站起来,敲了敲铁栏。
    红桉县的监狱并不大,囚室彼此相邻,囚徒们能看见彼此。看守看了敲铁栏的人一眼,道格拉斯笑嘻嘻地向他抛了个媚眼,手指在铁栏上敲出一支小调。这声音顺着连通的铁杆,穿过一间间囚室。
    监狱中响起了歌声。
    那是非常动听的歌声,这样美好的曲调哪怕放在阴暗的监狱之中,也会让人身心愉快。道格拉斯的动作停了下来,他靠在铁栏上,托着腮,一脸神往。
    “你瞧,我说过,”他对看守说,“马戏团的背景音乐值得一听。”
    看守已经听不到道格拉斯的聒噪了,他满耳朵满脑子都是这清澈的歌声,让他想到家,想到春天,想到一切美好的地方。他的担忧在歌声中溶解,他的肌肉在歌声里放松,看守甚至没来得及打一个哈欠,便像一滩泥似的缓缓滑到了地上。他合拢了眼睛,面容安详,鼾声大作。
    这不可思议的歌声轻如呢喃,却能穿过长廊,穿过门与墙壁的缝隙。看守们下意识倾听着这若有若无的声音,当他们听清那些音节排列的方式,当那柔软的旋律钻进他们的耳朵与心灵,睡梦如约而至。
    “解释!”塔砂厉声道,幽灵之躯向着歌声源头飞去。
    “我不知道!”维克多难以置信地说,“没有乐器的游吟诗人不可能光用安眠曲催眠那么一大群人,人类也是有基础抗性的好吗?以游吟诗人为职业的纯血海妖或妖精才能做到这一点,但如果这里有纯血魔法生物,你我都不可能感觉不出来!”
    在看到杰奎琳去哪里都要抱着竖琴的时候,塔砂问过维克多关于游吟诗人的事情。
    游吟诗人也是拥有超凡力量的职业之一,乐器便是他们的武器。为了以防万一,塔砂跟维克多确认过过去游吟诗人的能力范围,这种职业的人类能通过弹奏乐器增强队友的能力,或者让敌人陷入负面状态。没有了乐器的游吟诗人就像没了弓箭的射手,并不能翻出多大浪来。
    但现状显然并不像维克多所说的那样。
    “这不可能!”他还在对着满地的入睡者抓狂,“普通小型野兽那样的魔法抗性才可能被一首安眠曲直接放倒啊?”
    塔砂脑中隐约闪过了什么,但接着目的地出现在眼前,那念头迅速地消失不见。
    歌声笼罩着方圆数十米的空间,以歌唱者为中心,到处都是睡得横七八竖的人。一直一言不发的女孩正坐在囚室中,面无表情地哼唱,就在塔砂穿墙来到歌声源头的时候,她恰巧唱完了。
    杀掉游吟诗人并不能解除已经完成的乐曲效果,至少维克多这么说。但他已经说错了这么多次……塔砂犹豫了一下,如果在这里让幽灵用一次性技能解决掉她,那等于同时消耗掉了红桉县唯一的移动摄像头。制造新幽灵并使之回到原位需要不短的时间,这期间会有一大片地区处于视线真空状态。
    瞭望塔的监视有着不小的局限性,视线不能穿过房屋。当塔砂的幽灵之躯停留在杰奎琳身边,她看不到其他的囚室正在发生什么。
    入睡的不止是看守,还有囚徒,唯有几个人在歌声中依然屹立不倒。有人从外面进来,他穿着普通的服装,有着普通的脸,手上拿着一串囚室的钥匙,道格拉斯把手伸出铁栏,对他挥了一挥。囚室的门拦不住普通先生,你怎么能指望一只破烂的锁,关住他这样一个技艺高超的盗贼?
    幽灵到此刻才发现了异状,在盗贼快要打开囚室之门的那刻,塔砂当机立断,冲向了他。
    【满月野性呼唤】准备就绪,幽灵从隐形变成半透明的状态。利爪在塔砂双手上显现,它们短暂地化为实体,渴望着即将到来的鲜血。近了,更近了,她从背后急速靠近,看见她的人面色惊恐,但他们来不及发出一声提醒。
    是那个盗贼自己躲开了。
    他听见了利爪微弱的风声吗,还是直觉地感觉到了什么呢?这个人没有回头,只是迅速地向旁边一滚。这无往不利的技能第一次落了空,再强大的力量要是无法打中,它就不会有任何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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