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湛给每一个队员分了干粮,都是压缩品,不好吃,但胜在热量足,最后才分到顾辛夷手上。将饼干递给顾辛夷时,顾辛夷手部颤抖,食物全撒在了地上,她摸索着,一块块捡起来吃掉了。
    地上的雪沾了一些血迹,有些脏,秦湛以为,像她这样娇生惯养的小女孩是会嫌弃的,但顾辛夷没有,她视这些饼干为珍宝,一点残渣也没有留下。
    秦湛看了她好几眼,心里有些疑虑。
    在卫航低烧不止的同时,队里另一位患者情况也非常不好。
    是一对夫妻,双双肋骨折断,丈夫昏迷不醒,妻子呼吸困难。
    顾辛夷叫队友用吸管插入妻子的喉咙,女人喉头有痰淤积,众人嘴上不说,心里是不愿意的,顾辛夷把痰吸了出来。
    身边有人轻声告诉他,发生雪崩时候,顾辛夷是第一个清醒的,卫航是她救下的,还有这对夫妻也是,她还把逝去的向导身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将他埋在雪里,立下了一块简易的墓碑,希望上山寻觅的人能够将向导也一并带回。她剪开了红色毛衣,用毛线做标记,希望能够不在雪地里迷失。卫航能在腿部坏死情况下不掉队,有一大半都来自于顾辛夷的坚持。
    “小姑娘心肠好,雪山都不舍得让她受伤。”这位伤者伤到了手臂,语气里不知道是夸赞还是其他。
    秦湛又看向顾辛夷,她眉梢的红痣在雪地里慢慢扩散成了火苗。
    待到暴风雪渐小,秦湛的友人连同队长一起返回,一行人重新上路。
    秦湛背着卫航,踩在雪地里的每一步都觉得很沉重。
    杭州来的夫妇被他们放在简易的木板车上,几个人一起拖着木板车前进,顾辛夷也在拖车。
    其中一个队员抱怨生活太艰难,好不容易来旅个游还碰上这样的天灾。
    慢慢有人开始附和,到了这份上,大家都开始想放弃。
    前头还是白茫茫一片,后头是交叠的脚印,深深浅浅,一条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尽头,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救助。迷茫和无助在灾难过后冲击着人们的心灵,防线一推再推。
    人心本就是一座特洛伊城。
    一旦城内人心生歹念,联邦就会破损,固若金汤的城池会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秦湛看向顾辛夷,她没有开口抱怨,只是一直往前走着。
    她有着极其强烈的求生的**,这种**促使她没有轻言放弃。
    鬼使神差地,秦湛把手放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没有人察觉这样的小动作,包括顾辛夷自己都没有察觉,秦湛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她患上了雪盲,秦湛将自己的护目镜给她,她抱歉地笑笑,没有接受。这样的笑容很灿烂,如果眼神能够集中会更有光彩。
    两日来的不眠让顾辛夷的病来得比别人更快,她开始恶心干呕,困意占据了她的精神。
    但她不能入眠,意识层面的昏睡会让她再也醒不过来。
    “顾辛夷,我们聊聊天吧。”秦湛和她说。
    这时候暴风雪已经彻底停下,天上重新挂了太阳,天空像是被洗过一样,蓝得像是一颗值得传世的宝石。
    顾辛夷被队长搀扶着走,小声地回应:“聊什么呢?”
    秦湛尽可能多得让她说话,从父母说到朋友,从过去说到未来,说到对爱情的憧憬,说到千篇一律的梦想。
    她已经开始混沌了,条理不清晰,秦湛还是很耐心地听。
    “我想要一个爱护我的男朋友,希望他能用很浪漫的方式,每天都说一次我爱你。”“我有男朋友老顾一定会哭的。”“我相当一个画家,给我爸妈画一幅婚纱照。”
    冰雪从人体汲取温度,体力和热量都急速流失,不断有人哭泣,不断有人崩溃,但路必须得走下去。
    行至中日登山大本营处,他们等来了救援,直升机带着他们跨过皑皑白雪覆盖的高山。
    医疗人员将卫航从他的背上扶下来,给了他一张狭小的病床,秦湛得到了一张椅子。
    下了飞机,秦湛被送往急救中心救治,顾辛夷被护士推着在他面前晃过。
    她脸色苍白如雪,脸颊消瘦,浓密的睫毛卷起,像是一直折翼的蝴蝶。
    次日凌晨,他已经复原,穿了救助站赠送的棉衣去病房看顾辛夷。护士没有拦着他,并告诉他,由于患者求生意识非常强烈,情况好转很快,但多日疲劳让她一直昏睡。
    护士大概以为他是顾辛夷的亲属,便把她身上的物品交给他整理。
    这些物品不多,一个空了的药箱,一幅画,还有一块白色的染上了血迹的哈达。
    照旁人描述来看,顾辛夷上山之前只带了必备的水和零食,登山队只想看看被各地藏民推崇的雨崩神瀑就返程,这些水和零食在路上已经被消耗掉。
    秦湛把画展开来看,是一位中年男子,约莫三十岁,捧着哈达向人群走来。
    这应该就是遇难的向导了。
    秦湛又把哈达捧起来,上头有血凝成的字迹——“雨崩神瀑南侧,2011年4月26日,启明星升至中空。”她记录下来了向导去世的时间,并记录了埋骨之地。
    救助中心有一架更大的直升飞机停驻,护士急急忙忙进来替顾辛夷收拾,将病床推了出去。
    秦湛也跟出去看。来人是一位风尘仆仆的男子,眼睛地下一片乌青,秦湛第一眼就认出,这是顾辛夷的父亲——他们的眉毛长得很像,浓密乌黑,长在顾辛夷脸上,是凌然的冷艳,长在她父亲脸上,是刚硬顽强。
    顾辛夷的父亲将她带走,甚至来不及和人道谢,秦湛想,她的父母一定很爱她。
    恰好是救助中心军人都被派出去执行任务,秦湛主动帮这架直升飞机做起飞引导。
    灾难过去后,梅里雪山群归于沉寂,雪霁天晴,熏得人暖融融的。
    秦湛看着这架飞机飞远,跨越雨崩村上村的天空,在崇山峻岭中消失不见。
    他回到病房,将顾辛夷留下的东西转交给警方。
    梅里雪山位于横断山脉中,氖焙奏响的横断山脉像一条大通道,来自印度洋的暖湿气流沿其峡谷通道可以渗入山中,病床运动由此加快,天气变暖后,冰川海拔较低的部位开始迅速融化,失去老顾的支撑后,高出冰川长长大片大片地坠落下来,而更高处的冰即使没有塌陷,实际上也在发生变化,会向下移动。冰川不断地运动变化使冰层非常不稳定,就很容易发生雪崩。
    同他一起来香格里拉的友人身体已痊愈,兴致勃勃地和他解释雪崩成因,秦湛没有心思去听。
    无论是天灾还是**,都已经发生了。
    卫航低烧消下去,只是那对杭州来的夫妻情况依旧很糟糕。
    在冰雪里昏迷过长,丈夫成为植物人的可能性很大。
    秦湛和友人在救助中心观察三天后允许自行离开,离开前,他在病房里和卫航一起接受当地警官的事故调查。
    “一死九重伤。”警官做了笔录后这么告诉他们。
    “只有八个重伤。”卫航笃定,他已经得知自己的情况,能平静面对已经很不容易了。
    警官看了他们许久,叹了口气道:“是九个,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听不见了。”
    这句解释像是划破空气一般袭来,利刃在秦湛心底切出伤疤。
    窗外琼琼雪华,远处银装素裹的世界美不胜收,近处雨崩村牛羊依旧悠闲踱步,炊烟袅袅上升。
    秦湛沉默了很久,在警官走出房间后,他跟上去询问:“那这个漂亮的小姑娘自己知道吗?”
    “知道。”警官回答,“她耳朵遭受气流冲击,很疼,所以才会在第一时间清醒过来。”
    秦湛这时候想起顾辛夷说过的话来——“因为他还要回去见爸爸妈妈。他不可以没有希望。”
    他现在好像懂得了。
    两日的行走,她要面对的不只是暂时的失明,更有永久性的失聪。
    他突然就落下泪来。
    一滴一滴地打在水泥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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