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侠啊!
    请收下我的膝盖!
    如此一夜过去,一百多个劫匪多半死于百姓的愤怒中,余下二十来个相继被擒,由于聂偿恩不在,县丞暂领了他的职位,咬牙切齿地将他们收押,差一点,只差一点他的项上人头就要不保!若被他查出背后指使,定不能让对方好过!
    打退了劫匪,杏阳县中欢欣鼓舞,尽管水患的阴影还未褪去,不少人家已经杀猪宰羊地庆祝起来,毕竟相比天灾,他们更恨的是人祸。
    而聂宅一处房舍内此时已是满地狼藉,管家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一想到若是被匪首供了出来,等待他的何止千刀万剐!
    聂向文气狠地一脚踹向管家,怒道:“你做的好事!”
    他比管家更害怕,哪怕他有空间,随时能够躲进去,可他还未开始的辉煌一生绝不能这么落幕!
    如果这一切暴露出来……
    想到马氏告诉他的真相,聂向文不禁打了个寒颤。
    “小的、小的即刻去处理。”管家哆嗦着应道。
    回答他的是一道冰寒之声:“清理干净,知情的一个不留!”
    ☆、第64章 农门天骄13
    入了七月,汛期还未结束。
    湖州的天仿佛从未曾放晴过,随时望去都是乌沉沉的,几个遭了水灾的县城连日来仍是暴雨不停,洪水完全没有要退的迹象,形势如此严峻,让此前不忿聂偿恩被钦差破格提拔,一下子爬到他们头上的州府官员们,也没了针锋相对的心思,到了这一步,不管是谁来,只要能保住府城,抗住水患之危,就足够令他们感恩戴德了……
    至少,聂偿恩的办法的确很管用,河堤在修缮,灾民被安顿,抢险、救援、防疫等等举措,常让京中来的行家们眼前一亮,湖州乱象终于显出了一丝井井有条。
    可惜,聂偿恩只是个凡人。
    七月初三,第六次洪峰汹涌而至,原本受灾不重的年溪县再次溃堤,江水挟裹着沙石断木咆哮着从裂口涌入,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垮屋舍桥梁,卷走牲畜财物,惊慌的百姓们哭喊着往高处奔逃,更多的人却被卷入漩涡中,永远埋葬。
    等杨昭带着人前来救援,年溪县已是哀鸿遍野,满目苍夷。
    水已经淹到了屋顶处,除了少数几处可以落脚的高地,一座县城就像一汪湖泊。
    雨依旧未停,有妇女浑身湿透地站在屋顶上,望着浑浊的水面喃喃呼唤着自己孩子的名字;有青年冒死跳入水中,一趟又一趟地潜入水底,却只寻到了老父的尸体;有小孩坐在桥上高声啼哭,他的爹娘不知去了哪里,或许,他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杨昭看着眼前一幕幕,只觉心如刀绞,他为帝王时曾遇见过几次天灾,每每灾情送到案头他只觉得愤怒,只气恨官员无能。可他如今换了身份,真正置身于灾难之中才明白,愤怒与气恨只是旁观者的奢侈情绪,当你看着百里废墟,当你听着声声啜泣,你的良心有如被鞭笞般痛苦,你会愧疚、会自责、会深恨自己蠢笨无措,以及,深深的无力……
    “准……”嗓音干涩得就像被砂砾磨过,杨昭清了清喉咙,道:“准备绳索,下去救人。”
    “救人?”随行的同知惊道:“风雨这么大,万一一个浪头打来那多危险啊……”
    “大人可以留下。”杨昭冷冷地说完,脱下了官袍,接过几名下属递过来的绳索,将它系在腰间,第一个跳入水中。“其余人跟着本官。”
    “好咧!”王狗子打着赤膊绑好绳索,爽快地跟着跳了下去。
    紧接着,同来的几十个差役、百姓都挨个儿跳入水中,没有任何人犹豫,仿佛已经勘破生死,习惯了这一切。
    最后,只剩同知一个人撑着伞站在岸上,风撩着雨帘拍湿了他的衣角袖摆,心里头拔凉拔凉的,这群人都咋回事?咋说不听呢?都不要命啦?他又想到方才聂偿恩冷冰冰的眼神,止不住一哆嗦,那气势竟让他联想到当年金殿上的匆匆一瞥,一定是他多想了……
    嘁,不过小小县令尔,也敢对本官不敬?等湖州之危解除,看本官怎么治——咦?
    不远处,一个木盆飘了过来,中断了同知大人的脑补。
    两尺宽的木盆中躺着个小婴儿,身上只套了件肚兜,露出的皮肤白嫩,那木盆中已经积了些水,婴儿似乎觉得不适,正低低地啼哭着。
    同知大人心里一急,就想伸手去捞,可那木盆离他远不止一臂的距离,水流又急,很快被冲得更远了些。
    怎么办?同知大人左右看看,实在是没人,刚才就连替他撑伞的随从都下去了,他稍一琢磨,将官袍脱下放在撑开的伞下,又捡起了地上剩下的绳索,学着那些人将绳索一头套在巨木上,另一头绑在腰上,伸脚试探地踩了踩水,最终心一横,眼一闭,猛地跳入水中。
    他朝着木盆飞快地游去,雨水冷冷地拍在他脸上,鼻息里都是令人恶心的污水浊气,偶尔一个小浪打来,他还会呛口水,一想到这水里泡过粪便尿液,同知大人恨不得吐了!
    唯一支撑他的,是离他原来越近的木盆。
    终于,他抓住了木盆的边缘,同知大人推着盆子奋力游回了落脚处,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了岸,又将婴儿抱了起来,嗯,是个女婴。
    同知大人取出伞下半湿的官袍将女婴包裹住,她似乎觉得舒服,止住了啼哭,只睁着一双清澈透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正抱着她的中年男人,片刻后,发出了嘤嘤的笑声,同知大人跟着露出傻笑,眼中却噙满泪水。
    灾难之中,有逝去,同样有新生。
    天色又稍稍暗了下来,忽然间狂风大作,风卷着雨水形成雨雾,杨昭奋力将一个少年带到岸边,岸上的百姓抓住少年的手,试图将他拉上岸来,杨昭只觉得身子一轻,有几分脱力地往水里沉了沉,背后却有一双手托住他:“大人,小心呢。”
    转头一看,是王狗子,杨昭正要说话,王狗子却游走了,边游边道:“那边民房里好像有声音,小的再过去看看。”
    “小心点儿——”杨昭喊了声,苦笑着摇摇头。
    王狗子游到民房附近,果然听见微不可见的求救声,断断续续飘散在风雨中。王狗子猛地扎下水,发现这户人家的门已经被一根巨木堵上了,他浮出水面大口喘着气,努力爬上了这家人的青瓦屋顶,瓦片已被狂风掀开了一部分,露出光秃秃的房梁,洪水暂未攀到屋顶的高度。
    王狗子将房梁木板凿出可容纳一人大小的洞口,见屋中一个八九岁的女童正坐在柜子顶上哭泣,女童衣着精致,长得更是粉雕玉琢,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是王狗子平日里根本接触不到的那类人,但天灾之下,管你家财万贯还是一穷二白,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那柜子很高,王狗子刚好可以拉住女童的手,他道:“抓紧了,千万别松手!”
    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终于将女童提溜了上来,王狗子只觉得胳膊都快断了,心道好在这房梁够结实,这么作都没塌。
    休息了半晌,他从水流中截住一块浮木,将女童托在上头,缓缓朝岸边游去。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女童趴在木板上,看着王狗子被雨水打得睁不开眼,她心中害怕极了,怕他就像自己的奶娘一般,将她抱上柜子,自己却被洪水冲走了。
    “我?”王狗子心里骂道,没见小爷都快没劲儿了吗,话怎么那么多!但他面上却笑得十分得意:“我的名字是王英雄,你叫我英雄哥哥吧。”
    王狗子是谁?他不认识。
    “英雄哥哥……谢谢你。”女童羞涩地说。
    王狗子心里终于舒坦了,身体仿佛有了无穷的力量,又游了半柱香时间,他将女童送到了岸边。百姓们将女童抱上了岸,正打算拉王狗子,忽然一阵大浪迎头打来,精疲力尽的王狗子手一松,体力不支,一下子被湍急的洪水冲了老远,绑在腰间的绳索竟“啪”地居中而断。
    “哥哥——”
    “王狗子——”
    杨昭反应极快地跳入水中,却被其余人抓住:“大人!不可啊!”
    他见洪水滚滚,根本难以稳住身体,别说救人,自己不被冲走已是万幸,杨昭狠狠地拍了把水面,水花溅湿他苍白的脸,他盯着王狗子消失的方向,想了片刻道:“应该是二桥方向,立刻去追,上桥头将他拦下!”
    年溪县一共有三座桥,分别为一桥、二桥和三桥,一桥已被洪水冲垮,此时的二桥上头站了许多人,他们纷纷扔下长绳,等着被洪水冲来的王狗子抓住绳索,不久后,他们果然见到了王狗子,他顺水而来,一直努力地挣扎出水面,有人在桥上大喊:“王狗子,抓住绳子,咱拉你上来!”
    可惜,洪水来势汹汹,王狗子甚至来不及伸手就已错过。
    天空中忽然劈下一道雷来,轰隆隆地炸响在耳畔,杨昭心中大急:“上三桥,一定要将他拦下!”
    等众人到了三桥,水流稍缓一些,百姓们如刚才一般放下绳索,只等王狗子飘过来,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有一息,又仿佛一日一夜,他们终于再度见到了王狗子浮在水面的身影,这一次,他没有让大家失望,一把抓住了绳索!
    “狗子!抓紧了,兄弟我拉你上来!”一个来自普安村的大汉嚷嚷道,与众人一起奋力地将绳索往上收,他紧紧咬着牙,手臂上的青筋鼓出,一张脸被憋得通红。
    王狗子感觉到身体正一点点地在往上,他很想将绳索缠在腰间,这样能稳妥许多,可他实在没力气了,只能尽力抓紧绳索,不远处又是一个小浪头打来,王狗子大喝一声:“贼老天!你来吧!小爷才不怕你!”
    浪掀得他又往水里沉了几尺,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拍在他脸上、身上,每一滴都仿佛千斤重。
    他浑身冰凉,却同时冒着汗,皮肤表面也泛着火辣辣的疼,冷热之间,王狗子的眼皮渐渐发沉,他觉得很困,很疲倦,恍惚中,他隐约看见了一位穿着绿袄的妇人正温柔地对着他笑,她说:“狗子,来娘亲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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