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枪之前,面对左然,何修懿的情绪酝酿十分到位。那种犹豫十分真实。旁人只是看着,便能感觉得到,一向冷静、强大的打黑组长、神枪手齐剑飞,此时简直有种毁灭当前一切的疯狂的冲动——他正在坚持与逃离之间挣扎,理性上提醒自己必须二选一,可感性上却真的想要做逃兵,从建筑里里逃出去,从警局里逃出去,甚至,从世界中逃出去。主人公并没有失去理性,准备开枪,何修懿再次为人物填充细节——他用自己左手拼命掐着右手,极力制止它的颤抖。左手指尖发白,右手手腕却被掐得通红。最后,终于,何修懿在催促声中,强行开枪。
    子弹射出。何修懿认为,作为一个百步穿杨的神枪手,扣完扳机那一瞬间,齐剑飞一定知道:糟糕了。于是,何修懿闭上眼,低头抿唇,而后,根本不需要看,便掏出对话机,对剧中“上级”说:“抱歉……没中。”角色心理,需要花费大量时间揣摩,因为人物个性是在一个一个细节中体现的,这些细节决定成败。许多演员每天到了片场现背当天台词,有人可以立即记住,有人不行——脸皮厚的要求提词,脸皮薄的便常谎称身体不适,要求休息,趁机再背,这样很难演绎经典角色。
    这里,何修懿再次显现出最难以表现的,矛盾的情感。一般来说,导演不会要求演员展现矛盾的情感,那简直是一种不专业。可是,在这幕中,打偏之后,何修懿却需要演绎既失望又不失望、既自责又不自责、既后悔又不后悔等完全对立的情绪。他的眼神变幻不定——因为知道难演,他又把尹长东想象成了左然。这点不难,因为尹长东本来就是左然饰演的。他假设这不是片场,而是多年之后,他自己,与左然。何修懿将情感倾注进了角色,表演如水一般自然流泻而出,因为影帝曾经对他说过:“演员不是被动接受角色内涵,而是主动融入自我理解,把自己投映在其中”“伟大的演员之所以令人尊敬,是因为他们有勇气保持自我,而不是琢磨自己是否正确地演绎了谁。”
    “Cut。”左然声音传来,依稀带着笑意,“很好。”
    ……
    一场结束。
    布景师们恰好也完成了对面建筑布景,于是,全剧最后一场大规模的枪战,开拍。
    左然声音依然冰凉:“全场禁烟,这一场有爆破操作。”
    一声“Action”后,苟富贵、吴翔所饰演的警察小弟接到了“狙击失手,行动继续,立即进入建筑抓人”的死命令,拔出手枪,带着大约十名警察,冲入建筑!与此同时,其他小组也在行动!他们认为,眼见横空飞来一发子弹,龙骨肯定打算撤离,行动再不开始便会错失良机。谁知到了二层,他们忽然遭遇伏击!龙骨一方竟是早有准备、等着警方跳进陷阱!双方发生激动枪战,而当齐剑飞赶到现场时,枪战仍在继续,齐剑飞也立即开枪,支援小组的同伴们。
    在这场中,何修懿扮演的“齐剑飞”会身中两枪。因此,在拍摄中枪画面之前,爆破师为何修懿穿上了爆破服。爆破服上有两个血袋,连着爆破装置,衣服后面拖着根线,不过并不会被拍到——剧组一般不用无线遥控,因为机器太多,很容易被干扰。至于血袋,爆破师使用了最常见的“道具”来制作——安全套。拍摄战争等题材的剧组都会团购安全套,有时一天就用上几千只。
    何修懿“中枪”,表情痛苦,捂住“伤口”,踉踉跄跄地。
    “停,”左然将视频播放速度放慢几百倍,“修懿表情出现早了,当时还没‘中枪’,早了大约十分之一秒。”
    何修懿点点头:“好的。”他没有说左然吹毛求疵。
    “还有,”左然叫来了爆破师,“血量不够,效果不好。他警服颜色深,要比平常用量更多一些。”为了模拟真实效果,剧组请的刑警大队队长顾问详细地讲解过人中枪时,血花飞溅的角度和范围。
    “啊?还不够?”爆破师说,“之前您说不够,已经买了最大号的安全套。”
    听见“已经买了最大号的”几个字,左然明显愣了一下,走到片场角落桌子前边,伸手拿起一个血包,似乎感到十分不可思议,“这个,最大号的?”
    “是啊……”
    左然又是确认了遍:“这个就是最大号的?”
    “是啊……”爆破师道,“您以为能有多大号啊……”
    左然沉默不语。
    最后,爆破师强塞了更多血进去,总算达到了一个比较震撼的效果。
    左然要求极高,红色的血水当中竟然还混着些黄色的组织液,材料并不仅仅是食用红色素等物。血包爆炸之后,何修懿胸前被炸出一片血花,不论他走到哪,地面上都会留下湿漉漉的红脚印,但他代入了“齐剑飞”,咬牙坚持。
    一场枪战,足足拍了一个上午。几十个扮演警察和黑帮的演员上蹿下跳几小时,累得不行。
    ……
    下午,在“龙骨基地”深处那场重要的戏中,左然再次亲自披挂上阵。他要演的,是一枪不中后,龙骨、长翅凤蝶、龙骨手下人的反应。
    在新修剧本中,齐剑飞狙击尹长东失败。尹长东眼睁睁看见子弹擦着眉骨经过,电光石火之间,千万思绪涌上心头:自己为什么会遭到狙击?!而且,龙骨似乎早有预料?子弹落地,龙骨并未惊慌逃窜,而是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尹长东想:答案只有一个——他的卧底身份被发现了,龙骨想要杀他。自己向来谨慎,那么,最有可能的是……警局内部有人反水,将自己“背叛”的消息泄露给了龙骨。这样一想,齐剑飞便……非常危险,这次行动对于警方来说很有可能只是一个骗局。
    尹长东看见,满屋子的组织高手,已经准备出发、参与伏击警察。
    就在那一刹那,尹长东突然拔枪就射!
    龙骨从未将“利用警方的神枪手干掉叛徒尹长东”的计划透露给任何人,因此,组织三号、四号、五号人物做梦也没想到,长翅凤蝶会突然向自己开枪。在被击中心脏的一瞬间,他们脸上还全是不可思议的表情。尹长东,借着狙击不中后的几秒,连着干掉了组织三号、四号、五号等八个人。不过,龙骨看见对方没死,立即移动,躲在三号身后,同时伸手拔枪,没被击中致死部位。
    最初震惊过后,龙骨手下纷纷连射子弹。几秒种后,尹长东全身变被打成了一个筛子,身上上下多了几十个淌着血的黑洞。尹长东感觉,像有一柄大锤砸在胸口,他整个人已被砸碎,接着又被置于一个磨坊,碎块又被碾成血肉粉末。
    鲜血不断地往外喷,尹长东满身是污浊,液体涌进他的肺部,他开始猛烈地咳嗽。他周围的鲜血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好像一朵一朵鲜红的朱瑾花,每一朵都正在花期,又大又艳。
    然而,因为龙骨完全没有料到齐剑飞打不中,顷刻之间折损八员大将——毕竟,那个齐剑飞从未失手过。赶往伏击地点的人少了八人,警方压力减轻,齐剑飞虽然身中两三枪,命却没丢,而且还一路跑到四层龙骨的地点。
    齐剑飞的一枪不中,是龙骨最大的失误。
    一看见尹长东,齐剑飞全身的血液全都像是被抽干了。齐剑飞怕看见鲜血,尤其是从友人身体中流出的带着温的鲜血。他头一次知道,人能有那么多的血,仿佛可以染红天地。夕阳的余晖照射在窗上,倒映着火红的血的颜色,玻璃因此显得流光溢彩。
    其他警察再次与人展开枪战,又是十分精彩。龙骨垂死挣扎。他跑出了四楼,看见警方叛徒张局,仿佛见到救星,绽开扭曲笑容:“快,快把我藏起来!你说往左跑了,他们绝不会往右追的!”然而……对面张局却举起枪,一颗被刻着公安编号的子弹正中龙骨眉心。末了,张局惨笑一声:“龙骨,你以为,我会放过绑架我的女儿,以及逼迫我向刘局下手的人吗?”说完这句,张局吞枪自杀。龙骨死了,家人不会再受威胁,张局也终于得以解脱了——
    而齐剑飞,则跪在尹长东身边,伸手去按那些弹孔,然而不行,毫无用处,鲜血如喷泉一般地溢出,齐剑飞眼瞳中倒映着满满的血色。
    “尹长东!”齐剑飞用颤抖着的声音问,“为什么啊?!你对龙骨下手,肯定会死的啊?!”
    尹长东用毫无焦点的目光努力地捕捉已经十二年没有亲眼见过的人,本能般大口大口喘着气,发出了嘶嘶的声响,声音也不再有往日的优雅:“那一枪是……你打的吗。”
    齐剑飞点点头。
    尹长东又问道:“那……?”
    齐剑飞答:“我……不相信。除非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我不相信……尹长东他……无所不为、无恶不作,他……不是个那样的人。”
    尹长东的目光开始重新放空,注视着远处的夕阳:“那……就对了,我没白死。”他当然很清楚,那个时候开枪杀人,肯定会死的。故作无辜或者下跪哀求,都有可能得到一条生路。
    “尹长东……!!!”
    尹长东的目光当中倒映着最美的夕阳:“剑飞,不是……有一句古话吗,你我都很喜欢,叫作……‘士为知己者死’。”他曾经描述过刑满出狱后的美好图景,只是,终究是无法达到了。
    “尹长东……”
    “所谓‘兄弟’,便是……生死之交。剑飞,到了这时,你还肯叫我声‘大哥’吗。”
    “当然。”齐剑飞脸上全是泪,哽咽着道,“大……”“大哥”二字没有讲完,尹长东便失去意识。
    接着便是原本剧本上尹长东死时那一段——他过去的人生一幕幕地出现,顺序就是时间,好像做梦一样,从头到尾都有齐剑飞的影子。尹长东依稀看见兄弟站在一道亮光里,可是有道大门正在阻止着它。尹长东走过去,打开了那扇门。
    尹长东死了。
    ……
    拍摄开始。
    何修懿捂着“伤”,缓慢、但却坚定地走进了位于四层的空旷场地。左然建筑出身,选了一个十分有美感的片场——周围全是灰色,只有梁柱为红。左然说,国内许多导演对“主色调”的运用十分机械,如果主色调是红,镜头内便铺天盖地全都是红,然而其实,只需如此点缀几下,变成呈现出来——主色调是红色。在这里,红色的主色调,将由梁柱、还有鲜血,共同组成。可想而知,鲜血将会十分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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