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双眼,始终落在阿箬的身上,未曾分神。
    “兄台如何称呼?”隋云旨问。
    一阵风吹起几片落叶,只有隋云旨尴尬地双臂抱胸,低声咳嗽了下。
    片刻后,他又道:“我叫隋云旨,六年前与阿箬姑娘相识,你、你呢?”
    依旧没人应他,隋云旨伸手摸了一下鼻尖,眼神再偷偷朝寒熄打量。方才他问了两句都没应声的男人忽而面朝他这边,眉目温柔,似在浅笑,如清风朗日,顿叫隋云旨有些自惭形秽。
    他挪了挪脚步,又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撤了回去,阿箬那边套好车,三人就一同出发。
    隋云旨所见之人距离此处不算远,马车一日一夜便可赶到,那地方与胤城背道而驰,若非他前两年为了去天际岭寻源莲从此地路过,也未必能恰好遇上对方。
    找到源莲归来之后,隋云旨特地在附近逗留了一段时间,他又瞧见了那个男人,这才断定对方不是偶然路过,而是真的住在这儿的。
    阿箬坐在车前驾马,身后小马车的防风席帘随风微动,偶尔露出靠坐在里面的寒熄一截衣袂来。
    隋云旨骑马跟在一旁,与阿箬说自己打听到的消息。
    “那人是个植林好手,专门给一些昂贵盆景看病的。”隋云旨道:“听当地人说,他搬过来大约七、八年了、与他母亲住在一起,他母亲在街前卖绣品,他便在家中读书,但附近也会有些富贵人家要他去看园林盆景,给的银钱不少得很。”
    隋云旨也曾富饶过,他过往城主府中便放了许多昂贵盆植,也有种在院子里的树,贵的一株便能达百金、千金,这些盆植花树越价高则越娇贵,隔三差五便要修剪养护,就连浇水也看时辰。
    他略懂一二,也知道那母子二人应当是不差钱的,除了这些当地人人皆知的,关于那个男人的其他事隋云旨便问不出来了。
    他如今修妖,身上有妖气不敢靠近对方,怕被他认出身份后引起警惕,在阿箬来前打草惊蛇便不好。
    天大地广,隋云旨走不了太远,便让猎云帮他去寻阿箬,只是猎云仅在澧国境内飞悬,不曾出过这片国土。隋云旨以为阿箬应是不会回来,也想过要出澧国去找她,心思压在胸腔里尚未爆发,走运的便是猎云带来了消息,它看见了阿箬,也带他找到了阿箬。
    “你确定……那是一对母子?”阿箬蹙眉。
    岁雨寨中也有母子,只是仅有的几对母子在她印象中,早在她当初为寒熄收集白骨时都杀光了,留下来要么是死了母亲的,要么是没了儿子的。
    “我去那妇人的摊位上买过东西,她瞧上去四十好几,即便保养得当也藏不住眉眼间的苍老疲惫,而那怀有仙气的男人则二十左右,旁人都说他们是母子,又怎会不是?”隋云旨道。
    阿箬闻言,又问:“妇人身上没有仙气?”
    隋云旨一愣,摇了摇头:“没有。”
    “瞧仔细了?”阿箬又道:“你才修妖,会不会是眼拙看错了?”
    “……”隋云旨撇嘴:“我虽可能眼拙,但那害人的仙气,我必不会认错。”
    阿箬忽而止了声,隋云旨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连忙道:“我不是说阿箬姑娘身上的仙气也是……我非那意思。”
    “害人的,从不是仙气。”阿箬说完这话便不再看他。
    隋云旨对寒熄的仙气有厌恨之心很正常,因为在他的认知里,他娘便是因为这一缕仙气而死,哪怕最终的死因是她贪心不足,害人不浅,可到底也是吴广寄引来了这一切。
    阿箬这一路沉默过去,只听见隋云旨知晓自己说错了话,好声好气甚至有些低声下气地哄着她,让她别与自己一般见识。
    阿箬被他吵得烦了,便道一句:“隋公子何必在意我呢?你我之间……应是有仇恨的。”
    隋云旨一怔,脸色白了下来,他抿了抿嘴,又道:“当年我少不更事,即便知晓爹娘之过,也无法做到秉公待之,可当时阿箬姑娘斩钉截铁地告诉我,说你能。”
    彼时的隋云旨的确不能,他没有阿箬那般觉悟,更做不到全无私心。哪怕他知道亲生爹娘不是表面上看去的良善之辈,甚至做出杀人放火之恶行,他也无法真地去厌恨、憎恶自己的爹娘,更不能为此伤了他们。
    英枬死后的第二年冬,隋城主瘫痪在床一年半,还是没熬住随着英枬一道去了。
    隋云旨散尽家财,又双亲皆逝,他想过凭着自幼的武义和学识去走官路,至少给自己挣个可见的未来,却因隋家散金一事引得小皇帝不满,他连累了胤城,连家也回不去了。
    经历的多了,人便成长了,他见识到了人心凉薄,也见识到了这世间因果并不绝对,便走了修妖之道,与过去彻底摆脱。反而确定自己今后不再为人了,隋云旨想得便通透了许多,这世间不是非黑即白的,可一定分善恶对错,善便是善,恶便是恶,对错亦如此。
    英枬错了,隋城主错了,他们便该为自己所行付出代价。
    隋云旨也错了,但他寿命长久,或许还有补救的机会。
    他不恨阿箬杀了英枬,害得隋城主残废,伤心欲绝坏了根本。他若跳出与阿箬相识这一点,便能看清这不过是一个恩将仇报又作茧自缚的故事,他对阿箬是有愧的,若无他闯天际岭寻人,也无后来的是是非非。
    隋云旨舔了舔因焦急而干燥的唇,他道:“我想告诉阿箬姑娘,你能大义灭亲,你能秉公处理,是你过于旁人。我希望有一天,我亦能到你这般境界,是非曲直,一点即明。”
    阿箬的眼越睁越大:“你不恨我,怨我?”
    隋云旨摇了摇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耳廓微红:“你是个好人。”
    阿箬一愣,动了动嘴唇,吐出两个字:“……有病。”
    清风徐徐,又是傍晚,靠在马车内的寒熄双眼穿过半透的席帘看向车外谈话的二人,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他胸腔一股不知何来的憋闷之意,分明马车两侧窗帘掀起,可他仍觉得此处似是四面不透风的墙,让人有些窒息。
    作者有话说:
    迟了,抱歉。
    第56章 梧桐语:四
    未到湘水镇, 便能看见漫山遍野的红枫了。
    马车行了一天一夜,期间阿箬没说停下休息,隋云旨便挺直了腰背在前头指路。
    隋云旨道, 此地盛产盆植和形状可观的花草, 好像从几百年前开始便有个园林世家在山里建了一座山庄,漫山遍野的红枫也是那时种下的。只是那园林世家后来落寞,连个后人也没有, 满山红枫野蛮生长, 到了秋季便似大火烧山, 艳丽壮观。
    现下是晚秋,正是枫叶红时,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照在湘水镇上, 便将那满山红光都给照了出来。
    阿箬靠坐在马车前头, 因奔走了一日一夜不曾休息,多少有些疲惫,她伸手捂嘴打了个哈欠, 视线模糊片刻再清晰,看见的便是这般景致。
    阿箬先是愣了一下, 转身掀开了马车席帘, 朝里面的寒熄笑道:“出来走走吧……大人。”
    她不欲让隋云旨知晓寒熄的身份,以往也很少在旁人面前喊寒熄神明,抿了抿嘴后大人两个字脱口而出, 倒是让寒熄微微抬眉, 眸色深深, 沾染了几分笑意。
    寒熄出了马车, 迎着东方的薄光, 太阳才升起, 天边还是红紫色的,与环绕着湘水镇的枫林异曲同工。
    湘水镇不大,零零散散几个村落以羊肠小道相连在一起,便是镇子里种的树也是红枫居多,白墙黑瓦之间落下了斑驳朱影。晨曦炊烟袅袅,阿箬左手牵着马车,右手牵着寒熄,立身于坡上最高点,再沿路便往下,行至山林丘壑间。
    湘水镇看似近,但凭着一双腿还是要走上半个多时辰的。阿箬与寒熄等人到了镇门前天已大亮,太阳高照,镇头牌楼已经很旧了,上面朱漆点点,旁边一行小字,隐约可见一个——宣。
    入镇路再往里走,便能瞧见一排排整齐的人家,主街上已有人摆摊售卖,当地较为有名的小食则是桂花年糕。
    阿箬有些肚饿,买了一份边走边尝,甜腻腻的年糕上洒了些蜜桂花,味道竟是不错的。
    隋云旨问道:“可要找家客栈暂歇?”
    阿箬吃着年糕摇头:“不了,早些结束才好,此地风景不错,待解决了那个人,我还能和神……大人去爬爬山。”
    她说着,又回眸朝寒熄笑了笑:“去看枫林,可好?”
    寒熄望着阿箬的笑容,眼神有些纵容意味。隋云旨瞧见了沉默,这一日相处下来,他没听寒熄说过一句话,连一声嗯都不曾有过,所以隋云旨在心底默默猜测,对方是个哑巴。
    三人已走出一截,隋云旨却又听到一声温柔的男音:“好。”
    至少过了五息,寒熄才回了方才阿箬的问题,阿箬对这间隙毫不在意,反而笑得更加开心。隋云旨亦有些惊讶,原来他不是哑巴,他只是……不爱说话?
    镇子从街头走到街尾,箬才看见了隋云旨所说的摊位。
    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摆桌,巨大的黄油纸伞设成了个遮风避雨的雨棚,摆桌旁还绑着一个树枝天然而成的挂架,后方一个藤椅,高矮细瘦也与寻常的不同,像是替人特地量身定做的。
    隋云旨指着那摊位道:“那妇人便是在这里摆摊的,只是今日似乎还早,她尚未来。”
    阿箬细细打量了摊位,再看向周围。
    这位置不算多好,挨不到集市中心去,也仅赶集了才会有人能走到这么远来买一些不值钱的手工玩意儿,可见妇人在此摆摊,并不为挣钱。
    阳光晃眼,阿箬瞧见摆桌的夹缝里有一根塞在角落的小挂饰挂出了一截穗子,朱红色的穗子经过日晒风吹颜色已经暗淡了,她拈起一根慢慢往外抽,上头坠着一个桃胶制成的琥珀枫叶便挂了下来。
    这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就连用的红绳也是最普通的,只是阿箬在看见琥珀枫叶上红绳打的结时,心下一紧,手指松开的瞬间,那根穗子便掉在地上。
    褪色的红线绑出了个漂亮的月亮结,弯弯的红月上每一处绳子的转角她都分外熟悉,与记忆里的别无二致。
    隋云旨瞧出了阿箬的脸色有些难看,他连忙上前问道: “阿箬姑娘,你没事吧?”
    阿箬摇了摇头,她弯腰捡起那根挂了琥珀枫叶的穗子,抓在手里只觉得手心都变得滚烫了起来,捏了又捏,没给放回去。
    周围摆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瞧见他们这边三个年轻人,男俊女俏的,难免多瞥了几眼。
    “你们想买他们家的东西啊?那要过两日再来咯。”隔壁摊位的大婶瞧着有些富态,说话时脸上挂着温柔笑意:“她家儿子昨个儿给山上的树除虫去了,往年去都得三五天才能回来呢,因担心老母一人在家没吃没喝没人照应的,故而带她一道走了。”
    阿箬闻言,点头道谢。
    她本想问大婶可知这母子二人上山给树除虫,去的是哪座山,可话到了嘴边,手心里月亮结的穗子又硌得难受,她还是将那句疑问吞下,心道左右不过三两日,是或不是,到时候便知道了。
    阿箬原打算速速解决了岁雨寨的人,好趁着季节未过,满山枫叶还未落完,陪着寒熄一道爬湘水镇外的枫林山,如今还是在湘水镇里找了家客栈暂且歇下了。
    赶路一天一夜,阿箬已有些困倦,到了房间为寒熄倒上一杯清茶,阿箬便侧躺在软榻上小憩。
    自从寒熄有了躯体之后,阿箬便很少梦到过去了,她重新见到了寒熄,知晓自己离将一切孽债还清已是不远,对未来还是充满了希望和期待的。正因如此,暗黑的过往便只成了回忆,不再日日夜夜入梦扰她心绪。
    这一次白日沉眠,阿箬却又回到了岁雨寨分崩离析前的时光里。
    月亮结,是何时雨自创的。
    阿箬与何时雨都是何桑爷爷捡来的孩子,何桑爷爷曾有过孩子,但在战争与流离中痛失了所有亲人,他对所有孩童都抱有极大的善意,想要让那些孩子过上快乐幸福的生活,所以逃难的过程中,他救过两个小孩儿,一个是阿箬,一个便是何时雨。
    若要问阿箬和何时雨认识何桑爷爷的时间,阿箬更在前,她被何桑爷爷捡到时只有三岁,刚会说几句话,险些就要死在流民奔走的脚下。
    阿箬跟着何桑爷爷后的半年,又认识了何时雨。
    与其说何时雨是被何桑爷爷救的,倒不如说他是被阿箬捡回去的。
    那时城中已有人吃人的例子,凡是病倒了的不论老幼最后都会化作他人餐食。阿箬从小便见过人肉下锅煮沸的模样,即便何桑爷爷每每捂住她的眼,也逃不过他们身处于炼狱,怎能捂着眼睛便看不见恶鬼?
    何时雨原是那座城里的人,相较于阿箬的懵懂,他年长阿箬五岁,已知晓死亡的代价。他能感受到身体的难受,不是饿,而是痛,他知道他死了之后一定会被人扔进火堆或铁锅里分食,所以偷偷摸摸离开了那座城。
    何桑爷爷也不愿再和阿箬留在那座城里,于是他们离开了可以暂时避风度过寒冬的楼房。
    出了城再行十几里路,阿箬便看见了倒在地上的何时雨,他离死只差一步。
    当时有乌鸦落在何时雨的头顶啄着他的发,阿箬以为他是个死人了,心里有些可怜他死了也不安生,便将那几只乌鸦赶走,凑近去看才发现当时的何时雨眉头紧蹙,人还活着。
    “爷爷!”年仅三岁的阿箬站直了身体踮着脚,对远处以雪化水的何桑拼命挥手。
    何时雨也是那时睁开了眼,他半张脸埋在了雪里,仅有半张脸露出的眼睛能瞧见,身上穿着补丁小袄的小丫头冻红了脸蛋,对着何桑大喊“救命”。
    何时雨如此走运,他获救了,也从那一天起再也没有离开过何桑和阿箬。
    他知道若无阿箬,他早就死在了冰天雪地之中,不被人分食也被那些乌鸦吃掉。他对阿箬很感激,总是纵容着阿箬调皮,若说阿箬当年那般在死人堆里长出来的天真烂漫有一半源于何桑的教导,那至少也有一半源于何时雨的宠溺。
    春来花开,何时雨的病情好转,他将三岁的阿箬扛在自己肩头,一根枯萎的竹枝头上插着只断了翅膀的黑皮白点天牛,天牛挥动着半截翅膀嗡嗡直响,阿箬便高举自己的手道:“飞呀,飞呀!”
    她喊飞呀,何时雨便抓紧她的小腿跑得飞快。
    何桑背着药篓跟在二人身后,叮嘱一句:“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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