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终于在一家医院门前赶上了已经准备收车回家的卖山芋老头,他用被炭染得漆黑的手从车里挑出两个又大又圆的,哆哆嗦嗦地放上他的小秤。
    崔景行不耐烦,直接掏了一百块扔给他,捧起纸袋里的山芋就往车上跑。
    老人在后头喊他,说做生意要实诚,这样会让他良心不安。许朝歌索性将他车上的包圆了,说:“钱你拿着,我们明天还来!”
    回到车里,在甜丝丝的香味里,他们一路疾驰回医院。
    到达的时候,吴苓已经被推进手术室抢救,崔凤楼手足无措地站在医院过道里,见到他们的时候,一脸无辜地说:“我刚来她就已经晕过去了。”
    崔景行手里的纸袋落到地上,圆滚滚的山芋摔成烂饼,裂开的红瓤里飘着还白烟。他疾走过去,在崔凤楼脸上,狠狠给了一拳。
    崔凤楼被打得一阵趔趄,最后狼狈不堪地坐到走廊的椅子上,喃喃着:“儿子打老子,好,该打,打得好!”
    他保养极好的脸上终于出现与年纪相符的苍老,拧起眉来,原来眉心也有很深的皱纹,他说:“她还没吃烤山芋呢。”
    她喜欢吃零食,喜欢热乎乎软绵绵的烤山芋。他们还没结婚的时候,他借招待所的电话去馋她,说来我这儿吧,来了之后,天天给你买烤山芋。
    他们结婚了,他们一家三口去泡澡,儿子坐在他肩上,老婆靠在他怀里,他们在浴室门口的小车上挑最好的那一个,你一口我一口。
    他们要离婚,两个人心平气和地坐在同一张桌上做谈判,房子存款都给你,儿子也给你,好了吧,你还想要什么?
    她看着桌上裂开的缝隙慢悠悠地吐着气,说其实我什么都不想要,就想要个能一辈子给我买烤山芋的男人。
    吴苓不是这晚死的,她熬到了第二天早上,熬过中午,又熬到晚上。陪着她的每个人都红着眼睛,静静地等着她咽气,又害怕她咽气。
    她开始认不得人,有时候笑,有时候恼,崔景行牵过她的手喊她,她很漠然地看着他,问:“小行呢?小行他不来看我。”
    崔景行说:“你儿子他在忙着谈恋爱。”
    “……逆子啊。”
    “是没怎么孝顺过。”
    “那他女朋友好看吗?”
    “好看。”
    “什么时候带我看?”
    “在这儿呢。”
    崔景行将许朝歌拽到床边,吴苓像是忽然明白过来一样,死死抓上她手腕,睁着眼睛看着她,喉间发出嘶嘶的气声。
    她开始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许朝歌疼得出了一脑门的汗,却就是这么直挺挺的受着,没有抽手也没有喊痛,直到吴苓闭上眼睛,手也渐渐松了下来。
    余光之中,她看到崔景行跪了下来。
    从今以后,他也是没有妈妈的人了。
    Chapter 晋`江`文`学`城`楼海
    医生进来进行了仔细的检查,随即向崔景行鞠了一躬,说:“先生请节哀。”
    崔景行面如死灰,看着床上的人长久伫立,这才自茫然失措里找回一点神智。
    他看着病房里的人,说:“我想跟我妈妈单独待一会儿,麻烦你们先出去吧。”
    医生见崔凤楼脸上有伤,揽着他手往外去,许朝歌多站了一会儿,想陪陪他,崔景行还是说:“出去吧,朝歌,你也出去。”
    没想到推门而出,过道里,崔凤楼正在等她,招着手说:“朝歌,你也过来检查一下,我看你手臂都紫了。”
    许朝歌说:“就来。”
    医生先给崔凤楼处理了脸,他半边已经肿起,眼眶泛着青紫,照着镜子左右看了半天,问:“明天我还有会,一晚上能消得下去吗?”
    他牙龈也受了伤,垫进一块棉花,咬了两口吐出来。
    医生说:“有点难度,回去让人给你剥个蛋在脸上揉一揉,明天要实在好不了就用点粉遮一遮吧。”
    崔凤楼一阵叹气,说:“也只好这样了。”
    许朝歌有些无聊地起身往窗子边走,崔凤楼远远喊她,说:“朝歌,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胳膊。”
    许朝歌脚步顿了顿,还是往他面前赶,手臂伸在半路,上面除了深入皮肤的指甲印,几个勒痕同样触目惊心。
    崔凤楼要抓住她手腕,刚一触到她皮肤,她触电般抽回。
    他自己也觉得不妥,收回手,推开面前的医生,说:“去给她看看。”
    医生很仔细地给许朝歌消毒,又好心地起身出去给她取点药,让她回去的时候带着每天用一回。
    休息室里一时只剩下崔凤楼和许朝歌,静悄悄的。
    或多或少,有几分尴尬,许朝歌试图缓解,问:“叔叔,阿姨走的时候为什么总惦记着烤山芋呢?”
    崔凤楼一张脸上又浮现几分复杂的神色,看着她,欲言又止。
    许朝歌差不多能想到这里头的故事,说:“不方便的话,就请当做我没问过吧。”
    崔凤楼摇了摇头,居然将那段往事娓娓说了出来。那是一段很甜蜜的回忆,说的时候,崔凤楼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许朝歌却不禁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的不吝道来,多半源于是因为那其中的光明磊落,曾经有过的无悔付出,无损他现在的体面身份。
    可若是要他谈及抛妻弃子的一段往事,他大抵就没有现在的这般平和了。不过也不尽然,能因岳丈权势甘心委身的男人,面皮应该够厚。
    崔凤楼絮絮说完,看到许朝歌眼神失焦,其中一片空洞,笑着问:“我刚刚说的这些,应该很无聊吧?”
    许朝歌摇头,说:“没有,我只是在想一些事。”
    崔凤楼投其所好地问:“你跟景行怎么认识的?”
    许朝歌说:“我的闺蜜是他的前女友,他们当时闹得不甚愉快,崔景行就甩了我的闺蜜,转而来追求我了。”
    崔凤楼干笑笑:“景行这孩子做事,真是随心所欲惯了……幸好你们现在还不错,证明他当时的眼光很正确。那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许朝歌说:“没有,我现在只是过一天算一天,从来没有想过未来会是怎么样,我跟他以后会怎么样。”
    崔凤楼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守株待兔,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有时候要学会等待,才能赢得你想要的东西。”
    许朝歌轻声:“像你一样吗?”
    有很多年了,高高在上的崔凤楼没有当面听到过这样直白的嘲讽,他笔直地去看这女孩,看到她朴素的脸上带着一抹奇异的笑容。
    于是整个眉眼都亮起来,像一朵单薄但艳丽的花朵,崔凤楼有一种错觉,总觉得在哪见过这样一张脸。
    许朝歌已经收敛起这份大胆,移开精亮的眼睛,说:“不好意思,叔叔,我是不是有点造次了,你会生我的气吗?”
    崔凤楼心里不舒服,还是说:“没事。”
    许朝歌又问:“如果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回到以前,你还会为了你后来的太太,抛弃景行和阿姨吗?”
    她玩似的,像一条摇头摆尾的小鱼儿,要吃食的时候拼命冲过来,真要给你喂了,又跑开,在你莫名其妙的时候,在回来探探你的底线。
    崔凤楼说:“你是为景行打抱不平来了?”
    许朝歌笑:“看来你不会。”
    大门打开,来的却不是那个医生,崔景行进来抓起许朝歌就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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