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有个弟弟恰好在城中任六扇门捕头,心中挂念之下便让管家去了些许碎银出来,交给那几个身强力壮的亲戚作为盘缠和吃酒的赏钱,让他们去城中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结果根本就没等到第二天早上……他们几人吃完酒从我家出去,不多时我这位老族叔竟然又逃了回来,拍开大门后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指着远处的那片树林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草民穿好衣服赶到门边,只听得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野兽长啸之声,老族叔满脸惊恐,连饮了三大碗酒才算是回过魂来,给草民讲述了之前发生的事情。”
    老张头接过话茬,狠狠叹了口气道,“那夜喝完酒,不知怎地那帮后生就上了头,非要比谁胆子更大,于是就有人提议,到村北数里外的那片乱坟岗走上一圈,谁不敢去谁就是蹲着撒尿的娘们。”
    “老夫比他们长了一辈,自然不想搀和这些年轻人的搅闹,但却又被他们拉着非要我做那个见证人,叔长叔短的叫着,好话说尽就是不让小老儿离开……没办法,我就只好遂了他们的意思,被一群醉意熏熏的后生簇拥着来到了那片乱坟岗外。”
    老张头说着说着,忽然就呜呜哭了起来,“小老儿站在路边,看着他们进了乱坟岗的那片林子,结果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任何一个人从里面出来……我和同样守在外面的那个后生一合计,就准备点燃火把进去寻他们,结果才刚刚进入林子不过数丈距离,便看到了让人遍体发寒的一幕……”
    顾判有些心不在焉地夹菜喝酒,默默听着老张头的回忆,到了这时候又提起了一些兴趣,插口问道:“你都看到了什么?”
    “小老儿藏在一株大树后面,亲眼看到豺狼、狐狸、野猪、山羊等一群野兽聚在一处,围拢成一个圆圈,中间叠放着那几个后生晚辈的身体,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
    顾判夹了一筷肉送入口中,边嚼边道,“它们聚在一起做什么,是要吃人吗?”
    老张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那晚上看到的景象,咽了口口水道:“它们没有吃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它们聚在一起,就是为了一起看月亮。”
    “哦?”
    顾判眼前闪过熟悉的一幕,倏然间仿佛回到了曾经的断离山脉深处,再次来到了白蛇素贞的面前。
    他很有些感慨地悠悠叹道,“那乱坟岗在什么地方,我想去看一看,现在就去,已经等不及了。”
    第309章 锦囊妙计
    缇骑百户大人发话,张员外不得不从。
    顾判此时此刻的行动力爆表,二话不说便拎起一坛老酒,包了一块卤肉,拉着张员外和老张头起身,径直出门寻那密树林乱坟岗而去,
    只留下来朱昝一人,有些不明所以地呆呆坐在桌前,藏在桌下的手上捏着一只厚厚的锦囊,脑海中还回((荡荡)荡)着顾判临出门前传音交代给他的话。
    “我去去就来,你若是遇到难解之事,当然我估计很快就会遇到难解之事,届时便可打开锦囊,依计行事。”
    吱呀……
    宴客厅的房门被推开了,张府管家从外面进来,先是陪着朱昝又喝了几杯烧酒,待到时候差不多了,便小心翼翼说道,“那个,那个参事大人……本家老爷临行前已经命小人准备好了客房,烧好了热水……”
    张管家刚刚说了一句话,瞳孔便猛地收缩成针眼大小,脸上挂着的讨好笑容也刹那间凝固当场,哆哆嗦嗦说不出一个字来。
    一道寒光自桌上划过,咔嚓一声插进那只只剩下骨架的烧鹅盘中,刀身兀自嗡嗡颤动不已。
    “张管家,看来你们并没有对我们真正说实话啊……”朱昝目光沉凝,死死盯住数步外紧闭的窗户,在烛光映照下,窗纸上一道狰狞阴影若隐若现,跳跃闪动。
    张府管家向后缩了一缩,声音颤抖道,“朱大人说笑了,小人,小人生(性性)胆小,又遵律守法,万万不可能做出那等邪妄之事来。”
    朱昝忽的冷笑出声,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张府管家突然变得惨白的面孔,咬牙狞笑道,“张管家,我还没有说什么,你就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做那等邪妄之事,怎么听起来就这么别扭呢?”
    “还有你家老爷和那个老头儿,是不是合起来演了一出戏,来欺骗我家大人呐!”
    一阵阴风悄然袭来,屋内所有的大红火烛顷刻间全部熄灭,整间屋子顿时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朱昝面无表情,放在桌下的手已经握紧了藏在腰侧的一只锦囊,那是百户大人临行前悄悄塞给他的锦囊,摸上去的感觉很奇怪,就像是一叠厚厚的银票。
    屋内此时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压抑的呼吸声,对面的张管家竟然已经没了任何声息,直挺挺坐在那里的仿佛就是一具冻僵的尸体。
    他深吸口气,眯起的眼睛里闪动着冰冷的光芒,直到这时候才发现,坐在他对面的根本就不是活人,真的就是一具浑身长着白毛的尸体。
    朱昝并不害怕尸体,因为在他年轻时曾经做过六扇门的仵作,专门验尸寻找线索的仵作。
    尸体对他来说反而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东西,不管他们生前做过什么,只要躺在了他的验尸台上,他们就是最干净、最诚实的人,因为尸体不会说谎,只要他足够认真细心,总是能够从中找到不管隐藏多深的答案。
    但是,面对着他曾经最熟悉的尸体,朱昝现在却有些慌张,也有些惆怅,后背上沁出一层白毛汗,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风一吹,遍体冰凉。
    因为那并不是真正的尸体,尸体不会动,更不会眨眼流口水,而现在坐在那里的张管家正在眨动着猩红的眼睛,同时从嘴角滴滴答答流淌出腥臭的口水,落在桌面上发出滋滋灼烧的声音。
    哗啦啦……
    外面的风更大了,拍打在窗户上发出越来越大的响声,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很快就会破窗而入。
    朱昝心中猛地一跳,一个长着三只头颅的身体贴在了窗纸上,透过白色的窗纸,可以清晰看到六只狭长的眼睛亮起惨绿的光芒,将整间屋子都蒙上了一层碧绿的颜色。
    他咕咚咽了口口水,藏在桌下的右手已经将那只散发着淡淡温热的锦袋拿了出来,在黑暗中摸索着将它打开,取出了里面被他寄予生的希望的宝物。
    呃……
    朱昝愣住了,捏了捏手中的东西,不敢相信般又将它拿到眼前,借着满屋惨绿色的光芒认认真真看了一眼,终于确定下来,百户大人偷偷塞给他的,好像就是一本书。
    书的封面是纯净的黑色,正中央是一双血淋淋的双腿在行走,留下连串颜色鲜红的脚印,上方一张张阴森恐怖的面孔若隐若现,最远处则是一团若隐若现的光芒,在黑暗的环绕下散发着朦胧的血色光芒。
    在封面最下方,悄无声息浮现出两行工整的小字,散发着耀眼的血色光芒。
    脚踩黑暗,心向光明,厉鬼环伺,血路漫长……
    顾千户为“陋狗”题字!
    哗啦啦!
    张管家变成的长满白毛的尸体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与此同时,窗户被破开一个大洞,一只狰狞恐怖的巨大黑影从外面挤了进来,顷刻间便已经占满了大半间屋子。
    朱昝的心情在这一刻竟然出奇地平静,连头都没抬一下,面无表情翻开了那本诡异的血书的第一页。
    一行行鲜红的字迹映入他的眼帘。
    “虽然已经被一具长满白毛的可怕尸体和恐怖妖物所包围,但我的心中却不存在任何慌张惧怕的情绪……”
    “因为我这个没眼色的夯货已经放弃了抵抗,唯有闭目等死而已。”
    “但是,我并不知道,顾千户目光如炬,高瞻远瞩,早已经在临行前布置安排好了一切,其中就包括护住我这个没眼色夯货的(性性)命。”
    “在这要命的关键时刻,顾千户留下的底牌终于翻开!”
    “那张纸从椅子背面站了起来……”
    恩!?
    这书上的内容竟然是现写的?
    而且看起来好像还是在描述他自己现在的情况?
    所以说,没眼色的夯货也是在说他了?
    朱昝看得目瞪口呆,缓缓抬起头来,怔怔看着一张纸片悄无声息出现在旁边的座位上,然后充气般迅速膨胀长大,眨眼间便变成了一个和真人并无明显差别的窈窕女子。
    她浅浅笑着,伸手拿起桌上的酒壶送到嘴边,倾泻出一道明亮的酒线落入微张的檀口,不多时原本惨白的脸上竟然泛起了两团淡淡红晕。
    第310章 小型战争
    浑身长满白毛的张府大管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张张白纸飞舞旋转着笼罩过去,刹那间便将他们包裹成了两只厚厚的大粽子。
    那尊长着三只头颅的庞大鬼物缩到了房间的一角,在它的头顶高悬着三柄纸质的长矛,分别自眉心刺入,将其牢牢钉在了地上,一动也无法动弹。
    咕咚咕咚!
    灵引一口气喝完了整壶烧酒,她似乎有些醉了,便伸手扶住额头,侧身看了呆若木鸡的朱昝一眼,“你这个人啊,没有一点儿尊卑之分……主人外出未归,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又怎么敢僭越去休息睡觉?”
    “你说是不是啊,朱参事?”
    “灵引姑娘,你不是随大人前去探查那片乱坟岗了吗,怎么自己就回来了?”
    灵引撇了撇嘴,脸上倏然露出惟妙惟肖的难过神色,“主人嫌我碍事,就把我赶了回来,陪朱参事一起吃酒,顺便啊,也尊奉主上之命,小小地保护一下朱参事的安全。”
    朱昝微微皱眉,“需要保护的应该是百户大人那里,我这儿哪里……”
    灵引直接端起酒坛咕咚咕咚灌入口中,双颊上的红晕更甚,就像是拿画笔在上面涂抹了一层厚厚的胭脂水粉。
    它低低笑着,竟然还打了一个酒嗝,放下酒坛醉意熏熏道,“主上实力深不可测,哪里需要我来保护,只是你这个凡胎啊,还需要我和这位……”
    一行新的字迹出现在书页空白处。
    “吾名陋狗。”
    灵引愣了一下,捂住嘴又低低笑了起来“呃,朱参事啊,你这具凡胎,还需要吾和这位陋狗同类共同保护,当真是个没眼色的夯货。”
    朱昝对女纸人毫无掩饰的嘲笑充耳不闻,在顾百户身边呆的时间长了,他对这些神神怪怪的事情已经处于一种麻木状态,反而有心情去思考当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外面响起震耳欲聋的喊杀声,纸人灵引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推开门走了出去。
    朱昝拿起血书陋狗,跟在它后面一路穿过庭院,来到了外面的大路上。
    “朱参事,你怎么看?”灵引飘浮在张员外府邸大门外的石狮子头顶,饶有兴致地看着外面四起的火光,以及冲天而起的滚滚浓烟。
    “这村子已经完了……”朱昝眉头紧皱,忽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他有些想吐,差点儿就真的吐了出来。
    “朱参事是在担心晚上吃的东西吗?”灵引从石狮子头上跳下,笑吟吟道,“你要是觉得难过啊,就翻看手里的书看上一眼。”
    朱昝强忍着恶心,打开了手上的血书,就着门外的火光接着往下读了起来。
    “整个村子已经成了激斗的血杀战场。”
    “我亲眼目睹了成群结队的纸人挥舞着兵器,和那些浑身长满了白毛的尸体战在一处……”
    “地面上铺满了破碎的纸屑,以及散发着腥臭味道的残肢断臂,让我闻之欲呕,不由得便想起了今夜刚刚吃下的那一桌席面,一想到这些食物可能就是由那些白毛尸体所做,腹中更是翻江倒海,强忍着才没有将所有吃下的酒菜喷了出来。”
    “但是,我这个没眼色的夯货似乎也没长脑子,连稍微复杂一点的思考推断都不会去做,根本就没有想到,既然目光如炬,高瞻远瞩的顾千户都吃了那桌席面,岂不是说明了那些酒菜没有任何问题?”
    “真正有问题的的确是我这个没眼色的夯货,不知道顾千户将我留下来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思来想去,终于意识到了顾千户的良苦用心……也知道了顾千户将我留下,并且给我帮手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仿佛用鲜血书写的字迹到了此处戛然而止。
    朱昝深吸口气,艰难地从书页上抬起头来,呆呆看着远处组成进攻阵列奋勇冲杀的纸人队伍,再将目光转回到身旁沉默不语的灵引身上,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它毫不犹豫直接打断。
    “妾身只是一张没有任何思想的白纸,顾主人留我在这里只有两个吩咐,一是护住你的(性性)命,二是听从你的命令,其他的妾身一概不知,也不想去知。”
    朱昝心急如焚,再次翻开那本有着奇怪陋狗名字的血书,看着最后一段话后面的空白,差点儿失态直接骂出声来。
    这锦囊妙书上面写到了他终于意识到了顾千户的良苦用心,知道了顾千户真正要他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现在暂且不论这破书里面为什么会把顾百户叫做顾千户,关键问题是,他是真不知道自己被百户大人留下来的目的是什么啊!
    这本自说自话的破书竟敢这么去写,它不是明摆着在撒谎吗!?
    若是等到百户大人……
    不,若是等到千户大人回来,把锦囊妙书拿过去看上一眼,认定了他已经知道该做什么,结果抓他过去问话,才知道他却是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办,到了那个时候,他又该如何向千户大人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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