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诚也是心有戚戚然,道:“不错,难道果然是红颜薄命不成。”
    两人看过了,叹了几句,才又下了楼,踏出绣楼的一刻,才觉得楼内那股隐隐霉朽压抑的气息一扫而空。
    衙差们复又锁了门,黄诚陪着云鬟往外而行,走了几步,回头看这座小楼,苦笑叹道:“因上回王闫之事,袁家才搬离原本的宅邸,只为看中这小楼安稳,只要锁好门扇等,寻常之人是万万侵扰不得的,平日里更是规谨严防,不许一个外人踏足,没想到仍旧不免……”
    只能叹造化弄人罢了。
    黄诚因想着去跟袁老先生道别,谁知老先生先前回房之后,又恸哭了阵儿,竟晕厥过去,此刻正请了大夫来救治。
    两人闻言,自不便打扰,便等在外间,听说老先生醒来之后,便才告辞出门。
    原先两人上楼查探之时,阿泽只在楼外等候,见云鬟出来,才随着一块儿往外。
    袁家早给云鬟备好了车马,将上车之前,云鬟因见黄诚满面忧色,便道:“大人是在担心破不了案么?”
    黄诚叹道:“我看老先生这般……若还不加紧破案,只怕他也撑不住了。”
    袁老先生本就年高,遭遇此事之后,更如风中残烛一般,这段日子来已经憔悴非常。
    云鬟是知道失去至亲滋味的,闻言心中也是一痛,竟不敢再想,忙让自己转开心思,胡乱去想别的。
    正此刻,黄诚探手入怀,竟掏出一张字纸来,因对云鬟道:“我自接手此案,日夜悬心,更是随身带着此物,以为警示……”
    云鬟忙抬眸看去,却见白纸之上,墨迹淋漓地写着八个字:冤魂索命,王闫所杀。
    虽是在青天白日底下,眼见如此,仍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觉着森森冷意。
    云鬟白着脸,道:“这便是袁小姐的绝笔遗言了?”
    黄诚点头,把纸张小心地又叠起来,重新揣入怀中:“我先前从不晓得,难以破案竟是这样煎熬,这两日我一闭上眼,就仿佛也能看见袁小姐向我哀哀痛哭一般……”
    云鬟见他面有憔悴之色,不由有些担忧:“大人也还要善自保重才好。”
    黄诚举目远望,摇头道:“凤哥儿放心,此刻我虽然苦痛煎熬,却觉着自个儿是活生生活着的,不似先前……”
    黄诚吐了口气,重又振作道:“不管如何,我都要尽力而为才是。”他低头,向着云鬟笑了一笑:“一来,是对得起陆兄,二来……绝不会再让你这小丫头看扁了我。”
    两人相视之间,云鬟不由也一笑,当即一个上马,一个上车,同行将到了鄜州县之时,才彼此分开。
    不提黄诚自回衙门,只说云鬟乘车回素闲庄,马车正行走间,云鬟忽地看到车窗边上人影一晃。
    云鬟因心想着袁家之事,起初不在意,不料过了会儿,那影子又是一闪。
    云鬟方留心起来,举手掀起帘子,果然便看见阿泽正在车窗边上探头探脑地,冷不防见云鬟看过来,少年先是一愣,继而便笑了笑,笑中隐隐有些讨好之意。
    云鬟不动声色,只问道:“做什么呢?”
    阿泽见她静静默默地望着自己,不苟言笑之状,虽是个孩子的容颜,却竟叫人不敢小觑,他心中暗暗叫苦,便道:“我、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大小姐你要跟着那知县去洛川呢?”
    原来这一道儿上,却是让阿泽有些大开眼界,先是这“小主子”忽地娇纵发作、要去凶案现场也就罢了,那“黄知县”更不知是哪根筋儿不对,竟隆而重之地陪她前去,两个人似乎还“相谈甚欢”,彼此都是一脸郑重……
    云鬟见问,便道:“你没听闻那案子么?这样离奇,你莫非不好奇真相为何?”
    阿泽皱眉,——集市上云鬟跟林嬷嬷等在茶馆内吃茶之时,他就在门口,自然也听见了那些茶客的言语,阿泽便点头道:“我自然是好奇的,然而……又有何用?”
    云鬟扫他一眼,并不言语。
    阿泽莫测高深,自己讪讪地一会儿,眼见前头素闲庄将到了,便又唤道:“大小姐……”
    云鬟目不斜视,也不看他,只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呢?且直说就是了。”
    阿泽心头一跳,竟不知她怎么看破了自己别有心思了。然而却来不及迟疑,忙道:“上次我说的那些话,都是玩笑话,大小姐你……你可不可以当作没听见的,尤其是……”
    只因上次他跟阿雷在背地里议论“回京”之事,竟给云鬟听到,此后巽风更是嘲讽警示了他几句,是以阿泽一直心中惴惴不安,今日得了这空子,便想求一求云鬟。
    起初他的确是不把云鬟放在眼里的,毕竟他从小儿见过的显贵要人等多了去了,且又年少,自热血沸腾、想着做点儿顶天立地的大事,至少也要跟在四爷身边儿才对。如今被发配在这偏僻所在,守着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他自然不如巽风阿雷等沉稳,便有些不忿怨言。
    起初还心怀侥幸,以为云鬟什么都不懂,谁知她一开口便点破四爷之事,可见不是那等懵懂孩子。
    后来阿泽暗暗留心,才发现这女孩子并不是自己心中想的一般,其一举一动,竟大异于常人。
    今儿之事,更是让他意外。细想来——那黄知县既然能断城隍小鬼杀人案件,自然不是个轻狂无知之人,连他对这女孩儿都尚且如此恭敬……是以阿泽心里掂掇:“莫非四爷留我们在此,果然大有用意么?”他心中未免又惧怕暗中嚼舌之事给白樘知道,因此才硬着头皮,相求云鬟。
    阿泽吞吞吐吐,脸皮有些红:“尤其是别对四爷提起……”
    而他说完之后,云鬟的脸色却始终都不曾变一丝,一直到马车拐弯,前头已经看见素闲庄的门,阿泽方听见她轻轻说道:“我以后多半是见不到白四爷了,你自然不必担心我再说什么……”
    阿泽一愣:“什么见不到四爷,为什么见不到?等等……你、你是答应了么?”
    云鬟却已经转开头去,也不再做声。
    不多时,马车停在庄门前,阿泽只得下车,扶了云鬟下了车来,此刻他已越发不敢小觑云鬟,又生怕自己会说出什么错话来,因此紧闭着嘴,随她往内去。
    谁知才走了一步,还没迈进门槛儿,云鬟忽然停了下来,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
    阿泽忙抬头,顺着她视线看去,却并没看见什么别的,眼前只是一面照壁罢了,上头是杨柳流水之雕像,旁边是数行诗,写得是: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阿泽虽常从此处过,却不曾留意过这照壁上的图案跟字迹,此刻见了,才哑然失笑,道:“怪不得这里叫素闲庄呢,我原本还觉着庄名古怪,原来是有出处的。”又道:“怪道四爷曾说这庄名别有意境,我还不懂,这下儿可明白了……”
    说到这里,忽然听云鬟低低道:“你……你即刻去一趟县衙。”
    阿泽楞道:“什么?”
    却见云鬟皱着眉,目光在那一行诗上逡巡了会儿,复道:“你去找知县大人,让他立刻再去一趟洛川袁家,去小楼的书房内,查看那字纸篓里……”
    阿泽瞪大双眸,想笑又不敢笑,只问:“这是干什么?”
    云鬟道:“总之你快去,黄知县听了就知道了。”
    阿泽生生地咽了口唾沫,终于道:“好罢……”无可奈何,转身往外边走。
    阿泽去后,云鬟看着照壁上那俊逸的行书,缓缓吸了口气——
    此刻她的眼前,出现的是袁家小姐的绣楼……当时,她随着黄诚到了二层书房内,环顾周遭,美人榻,琴架,书桌……目光所及,是书桌旁边那字纸篓内,有一团团起来的废字纸。
    云鬟定睛细看,终于回想清楚上头所写的两个字。
    本来这不算什么。
    而后黄知县在袁家门口,掏出那袁小姐的绝笔之时,她亲眼所见上头的八个字,那是娟秀纤弱的柳体小楷:冤魂索命,王闫杀人。
    但是……在她所见,字纸篓内的废弃字纸上,那字迹却是有些英挺的行楷。不管是勾勒,笔力皆不同,那分明是出自男子之手!
    按照黄诚所说,这袁家防范甚严,何况这绣楼之上,自不会有外男进入,既然如此,那写废了的字纸来自何处,出自何人笔下?若有人所写,此人又是如何会出现在小姐绣楼,但楼中丫鬟婆子却一概不知?此人……又到底跟袁小姐之死有无关系?
    第41章
    且说阿泽领命自去,云鬟站在门首,却仍呆呆望着眼前照壁。
    这题壁的两首诗,却是出自王摩诘的《过清溪水作》,开篇既“言入黄花川,每逐清溪水”,通篇却写得是一派原野自在风光。
    当初谢氏避居于此之后,略修庄子数处,这照壁之上,也并非是寻常人家惯用的福喜等吉祥言语跟图案,却也是一副栩栩如生的田园趣图。
    这照壁虽然是云鬟幼年之时进出每日都能看见的,却从未留心,更加不懂母亲的心意……直到现在,在经历过那些尔虞我诈刀光剑影之后,细品每字每句,却是滋味万千。
    方才她进门之时,无意抬头中看到这一笔题字,娟秀清逸——正是出自谢氏之手,而云鬟望着这行云流水悠闲自在的行书,竟无意触动她先前在袁家的所见,两个疑点飘飘摇摇,自记忆中浮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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