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云鬟睁开双眼,察觉雨不曾泼洒自己身上之时,她缓缓抬头,望见头顶那把伞,以及那撑伞的人。
    两个人的目光对上,云鬟竟不觉惊奇,此刻在佛前,仿佛什么都是顺理成章的,或许对此人来说,不管如何也都是理所当然。
    云鬟看了他一会儿,问道:“巽风把我的话跟四爷说了么?”
    白樘微微颔首,云鬟问道:“四爷可懂么?”
    白樘不答,云鬟道:“四爷……还是做了?”
    白樘垂眸,忽地一笑,道:“起来,寺里头都在找你,我带你回去。”
    云鬟才要起身,不料手脚都僵硬了,便慢慢地挣扎起身,手足酸麻的滋味十分难过,虽不曾出声,却也皱了眉。
    白樘一直看到她站起来,举手将自个儿的披风摘下,便递给云鬟。
    云鬟迟疑道:“我……”却并未多言,只把披风胡乱地裹在身上。
    她先前淋了半天雨,通身都湿透了,裹住披风后,才觉着有些微微地暖意,却因骤然间冷热交加,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此刻白樘迈步往下而行,云鬟跟在后,道:“四爷还不曾回答,我的话四爷可懂?”
    白樘站住脚,等她走到身边儿,才道:“你是说……周邵章有治水之能,若被革职查办,会有百姓遭殃,对么?”
    云鬟徐徐松了口气,又说:“四爷果然知道,四爷是觉着我在……胡言乱语、或者危言耸听么?”
    白樘垂眸看着面前有些陡峭的台阶,又看看身边儿的女孩子,道:“并不是,你反而提醒了我。”
    云鬟不解,只看着他。
    白樘微微一笑:“你可知道你像谁?”
    云鬟一怔,白樘道:“可惜你没见过清辉,你的脾气性情,洞察入微的天赋,很有些像是清辉,若不是我自己清楚……连我也要以为你是我的女儿了。”
    云鬟万万想不到他会说起这个,脚下往后退了一步,然而她本就站在台阶边上,这会儿更是有些摇摇欲坠。
    白樘早留心到她,见状抬手一抄,便将云鬟手臂握住。
    云鬟转头看去,便要挣脱,白樘沉声道:“留神,掉下去不是玩的。”
    云鬟只茫然停手,却只看着脚底下那许多台阶,看的她的双眼都有些晕了,不知是不是风雨渐大的缘故,伊河的水吵的声儿也越发大。
    白樘见她呆呆地,眉头一蹙,便以左手撑伞,俯身将她一抱,竟拥在怀中。
    云鬟吃了一惊,瞪大双眼看他,白樘淡淡一笑道:“别怕,我带你下去。”
    云鬟无言以对,直直地看了白樘一会儿,却又转开头去,只看着旁侧那些浸润在雨中的大大小小地石窟,以及远处朦朦胧胧地山峦,伊河上的桥在水雾中若隐若现,这地方水汽太盛,眼中都觉潮湿的紧。
    却听白樘道:“清辉惯能察觉旁人无法察觉的细微之处,我想你也有此能为,故而巽风同我说的时候,我便明白了。”
    云鬟只死死地看着那隐隐约约的长桥:“倘若动了周知府,便会引出祸事来,四爷还是坚持如初?”
    白樘道:“于我而言,不过是‘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而已。”
    在豫州府大堂之中,周邵章气急败坏,竟道:“白衡直,你不必这样冠冕堂皇,倘若是你儿子犯了错,你当如何?”
    当时白樘道:“清辉不会如此不肖。若当真犯错,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周邵章知道他不会改变主意,因惨笑看着他道:“你这样做,相爷那边要如何交代?”
    白樘不答,只是微微抬头,目光描过那“正大光明”四字。
    周邵章所说不错,在出京之前,沈相特意叫了他去,说道:“周邵章向来得力,周家又不好轻易得罪,倘若能替他保全这一根独苗,就替他周全些罢了。”
    言犹在耳。
    再加上巽风所传的话,若是别人说这些,白樘自以为不过是无稽之谈,然而他见识过白清辉所能,也见过云鬟之能,心中自不会等闲视之。
    一动周公子,自然便也牵动周邵章,亦或者会引发云鬟所说的后果……以及得罪周家跟相爷。
    可是,对一个手上捏着十二个无辜女子性命的恶魔,白樘无法坐视不理,更无法如沈相所说“替他周全”。
    他若是保全了周公子,谁来保全那些被百般凌虐之后死去的女孩子?
    律法从不可欺,周俊身为官宦之后,本更该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却视律法于无物,甚至利用周邵章身份之便,游刃有余,作恶多端却依旧逍遥法外。
    这一次随着白樘出京的是严大淼,他亲自查看过程小姐身上的伤,对白樘说起之时,用的是“非人所为”四字。
    就算面前是滔天风雨又如何?他手中所握的,便是为公道而设、永不可欺的律法之刃。
    就如这大堂之上所挂的匾额,——正大光明。
    对于那未知或可怖而难以应付的将来,他是“有所不为”,而对于真相不容忽视的现在,则“有所必为”。
    白樘抱着云鬟,一步一步踱过台阶,云鬟本乱乱望向别处,却不知为何,渐渐地目光竟又落在身边之人的脸上。
    风雨凄凄,风雨如晦,油纸伞下,他的面孔时而明朗,时而有些阴暗,然而云鬟知道,这个人是世间最光明正直之人。
    所以在叫巽风赶去告诉他那句话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了他的决定。
    发端的雨水倏忽洇入眼中。
    耳畔无端又响起那老僧说的话:“小施主不正为其所苦么?”
    云鬟道:“白大人,我有一句话不明白。”
    白樘道:“是什么话?”
    云鬟问道:“若注定求不得,当如何?”
    白樘眉峰一动,转头看了她一眼,两个人靠得极近,他的眸色清明而无波,虽不知这女孩子如何竟问出这样老气横秋的话,但在她身上,仿佛也并不是格外值得惊异之事。
    白樘凝视了云鬟片刻,方道:“也只尽我所能,无愧无悔罢了。”
    下了台阶,眼前伊河也近了,河水急匆匆奔流往前,仿佛是头也不回的旅人,正忙着赶路。
    云鬟轻声道:“果然是四爷的回答。”
    白樘不由一笑:“嗯?”
    云鬟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这两句本出自《诗经》,用来赞人的行为光明,德行崇高,如高山一般令人仰视。
    白樘见她果然精灵之极,竟懂得如此引用《诗经》,不觉有些意外。白樘一向虽听过许许多多阿谀奉承的话,但从一个孩子口中得到如此别致的称赞,竟让素来心如止水的他也觉有一丝欢喜。
    白樘笑笑,继而又敛了笑意,却见云鬟动了动,似要下地,他只得俯身将她放下,便是在这一刻,白樘问道:“那你是什么?”
    云鬟往前走了一步,却又停下,看着地上水乱流:“我?不过是高山之下的一颗微尘罢了。”
    这声音小而轻,隐隐透着些落寞。
    白樘眉峰微蹙,不再言语,陪着她沿河踏桥而过,白樘忽然说道:“你可知……”
    云鬟站住脚,却仍是低头看着地上。
    白樘道:“在黄知县眼中,你是他见过最古怪的孩子,是他半个师长,半个知己。阿泽生性跳脱,可却赞你精灵透顶。”
    云鬟睁大双眸,慢慢地抬起头来。白樘对上她的目光,又道:“至于巽风,他向来稳重,唯我的话是从,可为了你,他不惜说谎,只因要留下来护着你。”当日巽风去而复返,只说是云鬟叫他留下,然而白樘虽不曾跟崔云鬟多有接触,可却明白她的倔强,在那种情形下,只怕不会开口留巽风。
    然而巽风如此说,他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只因他心底竟也有些不放心这孩子。
    云鬟自然不知此情,心头一跳,竟又有些口中发干,原本有些冷的身上,慢慢地又微热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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