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不觉将到晌午,学生们各自散去。
    云鬟依旧落在后面,正要收拾出门,却见夏秀妍走了过来,沈舒窈跟沈妙英本是要等她一块儿的,见状便在门口相侯。
    云鬟止步,不知如何,夏秀妍先屈膝行了礼,复双手郑重递过一样东西来,说道:“这是母亲命我送给姐姐的。”
    云鬟道:“这是什么?为何送我……”心念一动,便停了口。
    夏秀妍望着她,道:“母亲说:深谢姐姐,还说……夏家欠了姐姐大恩,夏家人会记住的,以后姐姐若有差遣,便拿此物为据,夏家会全力以赴。”说话间,眼睛已经红了,却仍向着云鬟笑笑,又行了礼,方转身出门去了。
    云鬟目送她离开,打开那小小盒子,发现里头放着的,原来是一枚紫檀木的刻像,长长方方,如同腰牌一样,已有些年头似的,中间是极精致的麒麟形。
    夏家并不算是名门望族,夏御史跟曹墨也是平级,然而曹墨之所以要笼络夏御史的理由,追根究底,却是因为夏夫人的缘故。
    夏夫人品性贤良慈柔,年轻的时候,曾是宫内女官,还是一手带大了静王的人,时至今日,静王见了她,都要称一声“乳母”。
    云鬟自知道夏秀妍方才那一句的允诺,实则非同小可。
    蹙眉看着此物,微微出神之际,云鬟忽地又想起,那日在宣平侯府门口跟夏夫人遥遥一望。
    当时那贵妇眼中是掩藏不住的隐忍的悲伤,云鬟只以为是因为自个儿婉拒了她,故而她有些伤心。
    可是现在……手指抚过那麒麟形:或许在夏夫人去找自己之时,她就已经猜到了夏秀珠不在人世了,但是身为人母,仍要拼一口气,不管如何,也要替女孩儿讨回公道。
    眼底微有些潮意,将腰牌好生收起来,云鬟往外而行。
    沈妙英跟沈舒窈两个在廊下,正放慢步子等候,见她走来,便才说:“如何这样慢?方才夏秀妍跟你说什么呢?”
    云鬟摇了摇头:“没什么。”
    沈妙英打量她一会儿:“那也罢了。”便挽着她的手往外去。
    三人徐步经过廊下之时,便见有几个女孩子站在庭院花树底下,不知谁说句什么,便齐齐笑了起来。
    沈妙英不解,因略微留神,便听其中一个说道:“听说王妃是极高贵可亲的,只是我并没福分亲眼见着。”
    另一个说道:“倘若王妃果然设宴相请,姐姐自然就见着了,又何必着急呢!”
    又有人道:“听说已经请了几家的太太奶奶并姑娘们……谁能去谁不能去,还不一定呢。”
    忽然一人放低了声儿道:“你们说,晏王妃这回如何亲自回京来了?且又相请这许多女眷们,是不是因为世子殿下是那个年纪了,所以才……”
    众女孩儿说不下去,又羞又乐,均笑起来。
    沈妙英心念转动,便啧了声。
    云鬟因心思不在这些上头,也并未在意。不料沈妙英回头问她道:“妹妹,你家里收到请帖了不曾?”
    云鬟问道:“什么请帖?”
    沈妙英正要说:“是晏王妃……”便听得一声咳嗽,原来是沈舒窈在前头,轻声道:“偏你多话,肚子里藏不住丁点儿事。”
    沈妙英瞅了她一会儿,忽地笑道:“这有什么可忌讳的?是姐姐你多心罢了。”
    沈舒窈带笑垂眸:“原来是我多心了?”
    云鬟略觉古怪,因才问:“你们在说什么,如何我不懂?”
    沈妙英见她果然不知情,便道:“你方才没听见那些人在议论纷纷么?是晏王妃回京来,要设宴相请各家女眷呢,他们便猜测是因晏王世子年纪不小了,王妃此番特意回京……来挑世子妃的!”
    云鬟微怔,继而淡淡道:“原来如此。”
    沈妙英歪头问道:“我家里已经收到请帖了,故而我问你,你们府里收了不曾?”
    沈舒窈听她果然仍问出来,因摇着扇子一笑,就看云鬟。
    云鬟道:“不曾收着。”
    沈妙英愣了愣,沈舒窈遂叹道:“你总怪我说你……这幸而是云鬟妹妹,她不是个多心嫉妒的,才不以为意,倘若是那别的什么人,人家没收着请帖,你收着了,偏又巴巴地来说……她们未必不会以为,你是在有意炫耀呢。”
    沈妙英听了这句,起初仿佛匪夷所思,细思却觉有些道理,便苦笑道:“哪里竟有这许多想法,我不过好奇问问罢了,就又炫耀、又嫉妒起来了?简直千古奇冤。”
    云鬟道:“这并没什么,我也知道姐姐的性情,不过心直口快罢了。”
    沈妙英方笑说:“还是妹妹懂我,若是别的人,我也懒得多嘴呢。”沈舒窈含笑摇头。
    说话间便出了书院,三人分别。
    云鬟自上了车,只因沈妙英方才那一番话,不免又想到不该想的一些事,忙竭力压下。
    可难免心头烦乱,举手乱动了会子,无意中碰到袖子中的紫檀木腰牌,才缓缓回过神来。
    忽然想起:夏夫人既然命秀妍道谢,自然是知道了她从中使力了,可她却是如何知道的?
    那一日云鬟亲临城外,凭着记忆中所知那种种,仔细比对,终于确认了先前土坡坍塌的具体之处,果然找到了夏秀珠跟曹白的尸身。
    正是因为找见的及时,此刻的尸体仵作尚能检验,否则过了三年,尸身面目全非,无法确认本来身份,自也无法定案。
    当时巽风随护,连在场的刑部公差都认不出她。
    夏夫人因何竟会谢她?自然不会是因白樘泄露的缘故。
    毕竟白樘那人,一诺千金,又同她击掌盟誓,云鬟纹丝也不怀疑此点。
    然而关于曹府此案,云鬟不知的是,她所做的,其实远不仅是指点找到尸身而已。
    前世,云鬟并未进凤仪。在那些女孩子们的捉弄下,夏秀妍的荷包便好端端地失踪了,夏秀妍找不见荷包,哭了一场,从此倒也罢了。
    她并没有机会听见那些流言蜚语,也并没有回到府中苦闹质问,荷包丢了,自然不曾因为抢救而伤了手。
    若不是夏秀妍大闹,若不是她重伤,夏夫人就不会因此触动心事,失了隐忍,大哭一场后,在宣平侯府求于云鬟。
    而另一方面,若非夏秀妍重伤,夏夫人痛哭失声,夏御史也不会因为这双重刺激,触动心事,而暗中去见白樘,请求白樘“主持公道”。
    可是对白樘而言,他其实早就盯上了曹墨跟宗正府的马启胥。
    自从由仪书院林禀正之事后,白樘一直都格外在意此种案情,先前只因方荏身份非同一般,林禀正自知公正无望,才做出那些事来。
    然而“八议入律”,等闲又怎能被掀动?连皇帝也不能首肯。
    而自白樘提议将“禁止蓄养娈宠”入律之后,不多久,正有人向都察院检举说:宗正府马启胥私买良家子,虐待致死。
    马启胥惶恐之下,便贿赂曹墨,想要把此事压下。
    殊不知这一切,白樘早就一清二楚,他之所以并未动手,只是在等一个合适时机而已。
    对于夏秀珠跟曹白的无故失踪,白樘也暗中命人调查。只不过一来因曹墨行事隐秘,二来,却是忌惮夏御史。
    夏御史对他这个妹婿十分信任,又因此事涉及两家声誉,“家丑不可外扬”,他便执意不肯再查下去。
    那天,夏御史取来找白樘,竟一改往日态度,求白樘彻查此案。
    夏御史也不再在乎此事是否张扬出去,可是要此案入刑部的唯一要求,就是一定要先找到夏秀珠——不论生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所以当白樘无意从季陶然的口中听出端倪后,便不惜亲自登门,同云鬟私谈。
    也之所以如此,当刑部的人青天白日里去监察院传唤曹墨的那一刻,夏御史就知道了:白樘必然是找到了致命的证据。
    若不是夏秀珠的荷包失而复得,若不是她伤了手,若不是夏夫人疼惜女儿,悲从中来……
    若这一切没有发生,这件案子就会如曹墨所愿,就如此偃旗息鼓了,三年后东郊那两具尸体,也不过只是无名尸身,流落义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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