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然,涩然,却又……云鬟张了张口,却只冒出两个字:“值得?”
    韩捕头道:“值得!”不等云鬟再问,自己举杯,痛饮了一碗。
    云鬟却喝不下去,韩捕头默默地又倒了一碗,放下坛子,忽地说道:“大老爷糊涂,我经了两任,都是如此……”
    碗中酒是琥珀色,澄澈可爱。
    韩伯曹笑笑:“起先,我的确曾想做个好捕快,但耐不住总有人绊扯着,渐渐地,渐渐地就怠慢了,心懒了。现在……更做出这种来。”
    他举起碗来,又吃了一碗:“我自问不会再回到当初心明如镜的时候了,也不能再玷辱了这个职位。就如你先前骂过我的。”
    双眸澄亮,韩伯曹笑道:“其实我原本觉着这人世间不过如此,人人自私龌龊,所以我随波逐流,也没什么了不得,毕竟还有许许多多比我更坏的人呢……然而,见了你才知道,并非、并非如此。”
    云鬟道:“韩捕头……”
    韩伯曹却不等她说完,垂眸道:“我只愿……此后,你能始终如此清净正直,不会似我一样,如白染皂,辜负了这份初心。——清明干净,无畏无私,甚是艰难,我是做不到了,可却期盼有人能做得到。至少,会让人觉着这世间更有希望一些。”
    他说完之后,便举起坛子,竟直接倒着喝了一气儿,便将坛子往地上一摔,瓷片碎裂四散,琥珀色的酒蔓延一地,而韩伯曹转身,疾步出门离去!
    第156章
    韩伯曹那日来过之后,外头很快传开,都谈论他辞去捕头的事,不知原因。
    但外头猜测的,无非是他因为牢房失火担责罢了……可细细追究,并不能算是他的责任。
    然韩伯曹去意已决,郑盛世挽留了两回,无可奈何,只得准了。
    早在先前去过那火场之后,云鬟心内便猜测:牢房失火之事,只怕别有蹊跷,不然为何死了两人,偏偏一个是春红?
    且当时她赶去之时,韩伯曹神色本就有些反常。
    后他抱酒登门,两人虽未直说此事,但从他言语之中,云鬟已经确认,的确是韩伯曹暗中动了手脚。
    韩捕头毕竟在本地当差这许多年,深懂得衙门中的内详,若要认真“偷梁换柱”,比如从乱葬岗拉两具无名尸体过来……自是容易。
    然而正如云鬟所说“他毕竟不是十恶不赦的大坏之人”,所以韩伯曹虽为了春红断然行事,心里却也明白他做都是律法不容的。
    在云鬟看来,他选择了另一条路……至于到底前路如何,只能遥遥祝福罢了。
    这一日,正是小年儿,可园外来了数人,除了徐志清外,还跟着六个随从,手中或抱或捧或抬着,身侧两个保镖护卫。
    自打金行案之后,徐志清出入都有了防范,特又拨了两个高手随身防护。
    门上往里报了,云鬟便迎了出来,正徐志清叫小厮们往内抬那些箱笼等。
    云鬟不解,便问道:“徐兄,这般兴师动众,是做什么?”
    徐志清笑道:“眼见年下了,给贤弟送些年货,都是常有的,可别嫌弃。”
    云鬟忙道:“上次去金行,已经承蒙徐兄多礼了,如何还消受得?”
    徐志清道:“你若跟我算计,我也要跟你算计了。”把云鬟往旁边拉了一把,才说:“先前金器行里的事,若不是你,谁又知道会有内奸,又如何能防备得那场大劫?”
    云鬟不语。先前她之所以主动去寻徐志清,一来是因为从他所说之中察觉异样,二来,却也因为他一片盛情,又赠林奶娘等东西。
    韩伯曹既然无暇理会此事,她略替他看一眼,有“投桃报李”之意罢了,谁成想竟能牵出那种惊世骇俗的大案子来。
    徐志清又叹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呢,这几日外头可不太平,山阴,上虞几个地方有名的金行,连连出事,行业内都是一团乱呢,我想起前日那件事,还有些后怕。”
    云鬟心里虽有些知道,却只说:“这也是徐兄的福分,我也不过是凑巧罢了。”
    徐志清道:“说什么凑巧,贤弟你简直如神人一般,我现在仍像是在做梦一般呢。且先前我家里,我父亲总觉着我爱交往寒士,不务正业,所以有些不大喜欢。没想到这回金器行躲过这样一大劫,父亲才对我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这一切都是托贤弟的福。”
    云鬟见他说的这样恳切,只得罢了。又留徐志清午饭。
    徐志清道:“我心里倒是想留下,只不过年下来往应酬甚多,今日还有好几家要去呢。只等过年的时候,好生来贤弟宅里吃年酒如何?是了,也还要请你去我们府里呢。”
    徐志清去后,林嬷嬷指挥丫头小厮们收拾那几个箱笼,见本地的风物土货、腊鸡腊鱼腊肉等,应有尽有;又见上乘衣料,共有六匹;四个小盒子里,盛的是参鲍、鱼胶、瑶柱等物,另外一个箱子,却是福橘、广柑,各色干果,并对联荷包等。
    林嬷嬷见一样,惊叹一声,底下众人也都围着看,旺儿笑道:“真不愧是本地头一号的,二公子也果然是个爽快人,竟送这么些东西……不过,也是咱们主子的好人缘儿,别说是才来不久,就算是久居本地的相识人家,只怕也没有这样丰厚呢。”
    林嬷嬷忙道:“要不要安排回礼?”
    云鬟揉着额角,片刻说道:“不必了。”
    起先只因多逛了一趟街,又得了徐志清的礼,因不过意,才去回礼,又牵扯出金器行的案子来,竟又得了他这许多的馈赠。
    本是不想欠人的,也原本不想跟徐志清深交,却不想反而只往预料相反的方向而行。
    倒不如就此罢了,省得越发你来我往,分个不清。
    如此到了晚间,陈叔早早地收了铺子回来了,手中却也捧着一个包袱,便进内来给云鬟。
    云鬟只当是他从外头买回来的什么,便道:“是什么?”
    陈叔笑道:“你瞧瞧看就知道了。”
    露珠儿过来打开,却见竟是一袭微霜色的绉纱圆领袍,领口跟袖口都绣着淡金色葳蕤的花枝蔓纹,用同淡金的琉璃珠做扣,做工精细不说,更是清雅高贵,一看就知道是极好的。
    露珠儿早惊叫起来,又招呼晓晴跟林奶娘过来看。
    林嬷嬷啧啧地,对陈叔道:“您老人家的眼神儿也变好了,口味也高贵起来,如何这样会挑衣裳?上回我们出去买,竟没带上您呢,可惜了儿的。”
    云鬟虽从不挑拣衣物,然而见了这件,却很适合她的心意,当下含笑定睛打量。
    陈叔见云鬟喜欢,便笑道:“这哪里是我的眼色?我哪里能呢。”
    云鬟一怔,陈叔便道:“是隔壁成衣铺子的掌柜先生给了我的,说上回凤哥儿过去,没挑着可心意的,这个叫我捎回来,当是见面礼呢。我推辞再三,见他十分恳切,便才收了。”
    云鬟因上回并没见着此人,心里暗暗疑惑。
    陈叔又道:“以后彼此都是邻居,他既然这样有心,也是彼此的福,主子若是喜欢,就留下罢了,我自也有礼送他。”
    过了小年儿,便是除夕。这却是云鬟在南边所过的第一个年夜,自然滋味别有不同。
    只听得外头轰隆隆噼里啪啦地放炮仗烟火的声响,甚是热闹,这一点上,却是南北皆同。
    今夜的菜肴,也多是当地风味,无非是扣肉,糟鸡,溜虾仁儿,醉河虾,以及徐志清送的醉蟹、糟青鱼干,并炒腊肉,烧豆腐等,倒也算是色香味俱全。
    晓晴又下厨做了几个北边风味儿的,并一坛子当地黄酒,众人齐聚着吃了年夜饭。
    云鬟因吃了两口酒,不觉有些晕熏熏地,听着外头炮仗声不绝,便呵呵笑了起来。
    林奶娘见她脸儿红红地,知道是有些醉了,便催促陈叔道:“快把炮仗放了,让凤哥儿早些安歇去。”
    陈叔忙脚上旺儿等,便到门口放了一挂炮仗,又回来在天井里放了两个烟花,云鬟瞅了会儿,叫陈叔赏底下人,便扶着两个丫头,回房休息去了。
    是夜,外头一夜炮竹声音不绝。
    屋内,云鬟因酒力发作,见帐子放下,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她既然醉了,身心都无法自控,那神志更是混沌起来,半梦半醒之间,神思无法自持。
    就如没了舵手的小船,便在那记忆的川流之上飘来荡去,却无定所似的。
    如真如幻中,忽地听到有人尖叫了声,从外头传来。
    帐子里云鬟动了一动,眉头蹙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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