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云鬟迟迟才起。
    同赵黼的约定之期已经到了,吃了早饭,云鬟吩咐晓晴:“去把陈叔奶娘都请来。我有话说。”晓晴尚且不知究竟,忙答应着出门,谁知转身之时,却正见赵黼从门外走了进来。
    今日他换了一件儿朱砂红的缎袍,越发显得面似美玉,贵不可言,晓晴忙行礼,赵黼也不搭理,只走到云鬟跟前儿,便打量她道:“昨儿睡得可好?”
    云鬟望着旁边儿的书架,道:“多谢世子关怀,甚好。”
    赵黼笑笑道:“我昨儿喝了一坛子桂花酒,都没半点睡意,反而愈来愈精神。你当初是怎么喝了三杯便醉的?”
    事情虽揭穿了,难得他竟不当回事儿,如此泰然自若地提起来。
    云鬟只当没听出来的:“难跟世子相比。”
    赵黼点点头,顺着她目光看去,见那册,便道:“你都看完了?”
    云鬟顿了顿,才道:“只看了一多半。”
    赵黼忽然说:“在京内那个鱼灯,我并没有带去云州,只留在京中的世子府,这会儿也不知还在不在。”
    云鬟不语。
    赵黼问道:“你为什么喜欢这个?……那姓徐的,又如何知道你喜欢?”
    沉默片刻,云鬟才说道:“这些本是琐碎事情,无足轻重,又都是过去之事了,求世子不要再提。”
    正说到这儿,便见陈叔跟林奶娘都来了,两个人进了门来,双双行礼。
    陈叔又问道:“晴丫头说是有事呢?不知是什么事?”
    云鬟这才抬眸看向两人,却见他们的面上都有些忐忑之色。
    ——原来自打赵黼来了后,陈叔跟林奶娘两个旁边相看,私底下难免有些言语,都说是赵黼对云鬟跟别的很不同,且他一个堂堂地世子,留在可园也不是长法儿,只怕……
    所以今儿云鬟郑重其事叫请他们过来,两个人心里也十分掂掇。
    云鬟面不改色,道:“是有一件要紧事。从今往后,我就不在可园住了。这儿仍留给陈叔跟奶娘……”
    还未说完,陈叔跟林嬷嬷都叫起来,纷纷道:“凤哥儿,这是什么话?”
    云鬟微笑道:“陈叔跟奶娘不必着急,我并不是去别的地方,只是跟着世子……去云州而已。世子待我极好,你们也放心就是了。”
    赵黼在旁看着她,眸色沉沉,一言不发。
    陈叔跟林嬷嬷面面相觑,林嬷嬷方焦急说道:“纵然真的要去云州,也要带着人才是,我当然是要陪着的呢?如何说留下的话?”
    云鬟温声道:“奶娘年纪大了,不便长途跋涉,陈叔也是,何况你们在这儿住的久了,已经习惯了,索性就当这儿是家很好,何必再变动。且露珠儿也已经成亲生子,你们向来就如她的家长般,若都走了,留她一个,未免凄惶,不如互相照应最好。”
    陈叔跟林嬷嬷还要再说。云鬟又道:“好了,这件事我已经拿定主意了,你们都不必多说。只管听我的就是了,好好儿地把这里当家。总之彼此保重,以后……若有机会,大家还是能再相见的。”
    两个人急得色变,可见她言辞坚决,又不知到底如何是好。
    正说到这儿,忽然外头脚步声响,是晓晴说道:“知县大人来了。”果然说话间,就见白清辉出现在门口。
    赵黼自始至终,动也不动,只时不时弹弹手指,扯扯袖子。
    清辉进门后,同云鬟对视一眼,最后却看向赵黼,道:“世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赵黼笑笑起身,对云鬟道:“你安排着,我去去就来。”
    云鬟见清辉忽然来到,不知他想如何,想起昨夜巽风之事,又怕他跟赵黼也起冲突,不免盯着清辉看。
    清辉会意,回头道:“有几句话而已,回头找你。”
    当下两人便出了厅内,来到外间儿,沿着廊下而行,赵黼问道:“小白,你今儿该不是来为我们辞行的?”
    白清辉道:“世子说的很对。”
    赵黼笑道:“那到底是怎么样呢?我着急的很,你且快说。”
    白清辉站住脚:“世子前儿曾说,凤哥儿女扮男装,并非正统,是么?”
    赵黼点头,清辉道:“可我觉着,世子所说的’正统’,未免偏狭。”
    赵黼问道:“哦?愿闻其详?”
    白清辉道:“我觉着,这世间的正统,是正义昭彰,公理明白,有法有度。而能维护这份正义跟公理,依照法度衡量的人,才是所谓正统。”
    赵黼眉峰一蹙,笑道:“说得有理,只不过,她毕竟是女儿身……你该知道这在我朝是不容的吧?”
    白清辉道:“世子的眼中,只觉着凤哥儿是女儿身,但我的眼中,却觉着凤哥儿是本城最为出色的典史官……这个,只怕会稽城的男女老幼,也是这样觉着。”
    赵黼想到昨晚那一场盛大的童子抱鱼灯会,便笑了笑:“虽说的不错,但等他们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只怕唾沫都淹了她呢。”
    秋风乍起,吹得前方那树杆竹子簌簌作响。
    清辉道:“那世子觉着妇好,花木兰,秦良玉等如何?”
    赵黼皱眉。清辉道:“女子所能做的,有时候丝毫都不逊于男子,甚至比须眉男儿更出色。”
    赵黼抬手,轻轻地在眉间挠了挠,忽地笑说:“怎么在你心里,崔云鬟已经能比得上妇好,花木兰,秦良玉了?”
    清辉道:“我并未这样想,只是说,女子做官,甚至领兵统帅,都是古来有之且传为美谈的。而且,我想跟世子赌一把。”
    赵黼挑眉,眼底透出几分饶有兴趣:“你要跟我赌什么?”
    清辉说道:“我想跟世子赌,凤哥儿,会做的比本朝许多男子更出色。”
    赵黼看着他郑重其事的神情,不由笑道:“你要跟我怎么赌?放她再去帮你,在这儿呆个三五年?”
    “并非如此。”清辉摇头,伸手入怀中掏了一份册子,“世子请过目。”
    赵黼接过,低头相看。
    清辉说道:“这个,是吏部昨日送来的推官铨选策令,要从天底下不胜其数的州县之中,选出三十人为刑部推官,凤哥儿便也在应选册子中。天下典史,数不胜数,此次参与铨选的,不下三五百人,但入选吏部推官者,必须是优之又优。若是她能够从中胜出,是不是就说明她比许多须眉男子更出色?”
    赵黼缓缓将册子合上,抬眸看清辉道:“你想让她上京参与吏部铨选?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她毕竟……你不怕她被认出来是女儿身?”
    刚说完这句,忽地又道:“何况她是从京城逃出来的,就算你有此意,你难道就笃定她还肯再回去?”
    白清辉道:“第一,毕竟这许多年过去了,凤哥儿的气质容貌跟先前更大不同。第二,凤哥儿若不愿,我会同她说。这个世子就不必操心了。世子只说,要不要跟我赌一场。”
    赵黼笑了两声,看着白清辉道:“小白啊,你可真是为她操碎了心,你可想过……若是白四爷知道了这事儿,怕要给你活活气死?”
    清辉道:“父亲有父亲的行事规矩,我也有我自个儿的。这便是我的行事。”
    赵黼眼底泛着笑意,深深地看了白清辉半晌,便抬起手来,在他肩头拍了拍,道:“你们父子……虽然行事不同,可真的都是……很让我刮目相看的。”
    清辉狐疑看他:“世子这是……答应了么?”
    赵黼笑道:“我不禁想问,你这样处心积虑为她着想,是图个什么?你总该知道……你不能跟我争。”
    白清辉道:“我从未想过跟世子争什么。对我而言,只要看见凤哥儿自在,就已经足够了。”他的语声仍是淡而清冷,就仿佛半分感情都不曾掺杂其中,然而底下的深意,赵黼却自知。
    赵黼略敛了笑意,复深看他几眼,抬头看着这南边儿阴翳的天际,眼神变幻莫测。
    白清辉在旁相看,却也拿不准他到底会如何回答。
    两个人回到前厅之时,正听见晓晴哭道:“我要跟着主子,求主子了,不管去哪儿我都要跟着,别撇下我。”
    林奶娘跟陈叔都无言语,奶娘正拿着帕子,默默拭泪,先前还好好地,乍然就说要走,任是谁一时也接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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