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你都别想了。”黑发探员一本正经地说。
    当晚的菜谱是菠萝咕咾虾、韭苔小炒肉、清蒸鲑鱼和平桥豆腐羹,因为多个人,又加了一盘广受欢迎的宫保鸡丁,佐餐饮料是从酒窖中取出的一瓶法国波尔多赤霞珠干红葡萄酒。
    罗布吃得狼吞虎咽,形象极为不雅,好几次险些咬到舌头,并在饭桌旁下了除加班外每顿晚餐必回公寓吃的坚定决心。酒足饭饱后,他捧着一杯正山小种瘫软在沙发上,如同一条撑过头的蟒蛇懒洋洋不想动弹,望着厨房里忙着收拾残局的身影,发出了满足的呻吟:“里奥,我一定要找个中国老婆。”
    某方面极为迟钝的黑发探员对他话中的暗喻之意毫无所察,回答道:“哦,或许你可以问问毕青有没有合适的妹子介绍给你认识,但给你个忠告,最好别在他的家乡找。”
    “为什么?”
    “因为到那时候,在厨房里忙碌的人就会是你了。”
    第14章 黑白游戏
    FBI芝加哥分部的一间会议室里,投影机刚刚结束对凶案现场与证物资料的播放,幽暗的房间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
    灯光亮起,Chess连环凶杀案专案组组长阿尔弗莱德,用略带艰涩的语调破开凝重的空气:“我们所掌握的线索,实在少得可怜,甚至不足以给BAU(行为调查支援科)提供充分的信息。”
    罗布接着开口:“如果深夜街道上的瞬间袭击,和监狱墙头那天外飞来似的一枪还能说是无迹可寻,那么禁毒署办公室里发生的凶案竟然没有任何目击者和监控录像,真可以算得上是匪夷所思了。”
    “没有目击证人,没有影像资料,没有任何会暴露身份的遗留物,没有一点可供我们追踪的蛛丝马迹,凶手事前筹划缜密,手法干脆利落,效率之高就像一台杀人机器……”年轻的黑人探员麦恩越说越沮丧,音量也渐小,直至喑然无声。
    “别这么没精打采,伙计们,不能未战就先言败!”里奥用指节敲了敲桌面,提高声量鼓舞士气,“这世界上没有天衣无缝的谋杀,只要是人为,就必然有破绽。要知道,有时破案的关键仅在于一根看似微不足道的发丝上。再去仔细调查一遍,现场、证物、凶器、车辆、探头、可能的目击者,哪怕是路旁石缝里的半个烟蒂——总之一切想得到和想不到的地方,都要彻底翻查!行为科学分析师那边,敦促他们给出侧写,哪怕只是模模糊糊的轮廓也好。”
    阿尔弗莱德打起精神,边收拾资料边说:“我带几个人再去一趟现场,麦恩,你去罪证鉴定科,看看有什么新发现。里奥,BAU那边就拜托你们了。”
    直到半夜十二点,里奥和罗布才一身汗水地回到湖畔别墅。两人累得连晚饭都不想吃,互道晚安后,潦草地冲个冷水澡就回各自房间休息。
    里奥在床上辗转了半个多小时,依旧难以入眠。乘坐他的行李箱从波特兰千里迢迢同行而来的“杀青”的模拟画像,此时一如既往地贴在桌后的墙壁上,一翻身就映入眼帘。窗外洒进的水银月光中,三张外貌各异的俊俏面容静谧而邪魅,如同潜踞于黑暗密林中的诡兽,饱含深意地盯着他,仿佛随时会在纸上开口说话。
    杀青,为什么每次你都比我们快一步,找到并杀死那些连环杀人犯?因为你们是同一类人,就能在茫茫人海中嗅到对方身上的血腥味吗?还是说,追踪猎物是你作为狩猎者的本能?里奥无声地问。
    墙上的模拟画像以静默作答。
    此刻里奥已睡意全消,起身打算去厨房冰箱里找一罐啤酒。路过李毕青的房间时,发现门缝下透出了柔白的灯光。已经凌晨一点,还没睡?似乎他经常熬夜……里奥不赞同地皱了皱眉,轻敲了两下房门。
    房门没有反锁,他推开门走进去时,房间主人似乎没料到还有凌晨访客,愕然转头望向他。
    正对门是一面空旷的墙壁,原本雪白的石灰墙面已被形状各异的纸片占领,密密麻麻印满了文字,仔细看去,都是从各份报纸上剪下来的,红色与蓝色的油性马克笔在那上面留下圈圈点点和道道横线。
    里奥觉得这场面很有些眼熟。他立刻反应过来:在FBI刑事犯罪科办公室里,也有这么一面墙或大黑板,贴满了与凶案相关的所有照片和文字资料。
    华裔男孩正拿着油性笔在剪报上做着标记,看到他进来,露出猝不及防的表情,隐隐带着点慌乱,“……里奥,你还没睡?”
    “这话应该我问你,明天不用上课吗?”里奥走近贴满剪报的墙壁——上面全是各家媒体对芝加哥四起连环杀人案的种种报道,不难看出,收集者对此有着极为浓厚的兴趣。显然,这家伙的悬疑侦探癖又犯了,他无奈地想,转而用严肃的口吻告诫道:“我说过,别插手警察的事,那不是你的责任。离我的案子远点儿,毕青!”
    李毕青不甘心地反驳:“为什么?我又没有干扰到你们破案。这的确不是我的责任,但却是我的兴趣所在,你不能毫无道理地剥夺它!再说,你不是同意过,我可以‘插嘴’的吗?”
    “我是同意过,但那是在你被一个连环杀人犯当做下手目标之前!你不是也向我保证过,不让自己身涉险境吗?结果怎么样?要不是‘杀青’黄雀在后,及时出手杀了雷哲,蔷薇花丛里血流满地的尸体就会是你!当你明知对方是杀人犯还昏头昏脑地跟他走时,是否想过这种愚蠢、逞强行为的严重后果?”里奥的眼中逐渐浮现怒意,如同墨蓝海面上跳跃的点点火光,又仿佛荡漾着一种更深层次的阴郁与矛盾,“你这么我行我素的时候,难道就没有考虑过身边的人将要承受多大的担忧?万一有什么不测,你想让我——我的姐姐茉莉伤心欲绝吗?”
    李毕青微垂着头,半晌后低声说:“抱歉,我又食言了……但是,我不可能什么都不做,里奥,你明白这种感受,当某种渴望驱动着你去做什么事时,你的思维、你的情绪,甚至你的血液都在发出急切的催促——做它!做它!你无法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除非你已心如死灰!”
    里奥沉默了,闷声说:“我后悔答应茉莉照顾你了。你知道我的工作有多凶险,如果这种照顾要以威胁到你的生命为代价,或许我该让你离开。”
    “你错了,即使我曾面临危险,也不是因为你。就算没有认识你,我也可能会遇上雷哲,或者是另外一个心怀鬼胎的家伙——说实话,以前我没少碰到这类人,他们似乎总把我当做软柿子,时刻都想捏一把,难道我的脸上就写着‘很好欺负’四个字吗?”李毕青抬头看他,神色显得有些迷惘,软绵绵地叹了口气,这使他看起来越发像一个煮熟后滚了糖的糯米团子,纯良无害,老少皆宜。
    里奥想要远离他的念头再次崩溃了。
    无论如何,放任这家伙不管的后果恐怕只会更严重,至少现在,他还能尽量保护他,如果让他独自一人流落街头,遇到危险又能向谁求助呢?
    “如果我的个人兴趣真给你带来了那么大的困扰,我会选择离开,再找一所语言学校,然后把大学课程读完。倘若那时克雷蒙特博士还肯给我写推荐信,我会接受他的好意与帮助,跟他一起工作。”李毕青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他的最后一句话击中了里奥的软肋。
    不!我一点也不想跟你成为同事,即使不在同个部门!联邦探员挫败地揉了揉眉心,叹口气说:“好吧,你赢了。我不会再阻拦你的兴趣,只要它不干涉到我的工作——记住,只能‘插嘴’,不能插手!”
    “没问题!”华裔男孩转眼间就脸色放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书桌旁边。
    里奥这才发现,桌面上摆着一副国际象棋,木雕的黑白棋子在各自岗位上严守待命。
    “报纸上那些新闻我研究了好几天,有些想法一直想跟你聊聊,可你总在忙。”李毕青兴致勃勃地将他按在椅子上,开始发布独家研究报告,第一句话就让里奥很是吃惊:“我觉得,凶手不是一个人!”
    “……说清楚些。”
    “四宗凶杀案,四个国际象棋棋子,我发现了一个规律,死于枪杀的两宗,现场留下的是黑棋,而死于割喉刺颈的,留下的则是白棋——这其中有什么含义吗?为什么凶手会采用两种截然不同的杀人方式?要知道对于连环杀手而言,下手方式一般相对固定,这和他们刻意留下的图案与文字一样,都是自我肯定的标志和自身能力的炫耀品。一个赤手空拳的人或许会因为追求更强大的力量而弃刀用枪,而一个能熟练使用枪械的人,又为什么要放着趁手的武器不用,而选择难度更大的钢笔作为凶器呢?”
    李毕青一口气说到这里,才补充了一下新鲜空气。见里奥盯着面前的棋盘陷入深思,他紧接着说:“联想到国际象棋的对抗性,我不禁产生了这样的猜测:凶手会不会是两个人,一个执黑棋,一个执白棋,相互比赛用各自擅长的方式来杀人,而下手目标,也是两人事先约定好范围与限制。”
    经验丰富的联邦探员立刻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接着说,关于目标的范围与限制,我想这跟留下的棋子有关,是吗?三个小兵,一个骑士。”
    “是的,这正是我想继续说的,”李毕青从棋盘上一个一个地拈出这些棋子,齐齐摆在他面前,“三个小兵——交警、市警、狱警,一个骑士——禁毒署办公室主管,棋子对应它们分别代表的阶层,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这不是普通的连环凶杀,而是白方与黑方之间的游戏;是冷兵器与热兵器的较劲;是两个杀手以城市为棋盘、人命为棋子的博弈!”
    里奥深深地皱起眉。尽管还处于推测或者说想象的层面,但如果李毕青的结论正确,FBI这回遇上的无疑是最难对付的那种凶手:有专业的杀戮知识、丰富的杀戮经验、犀利的杀戮手段,还有一颗全然无视生命、冷硬如坚冰的心。那些酗酒嗑药或是童年扭曲了的普通杀人犯与他们之间的差距,简直就像野猫与孟加拉虎一样,虽同为猫科动物,攻击性与危险度上却有着天壤之别。最麻烦的是,在数量上还得乘以二。
    站在他座椅旁边的华裔男孩还在滔滔不绝地继续阐述个人观点:“此外在每宗凶杀案的间隔时间上,我觉得也有不少微妙的地方,第二宗发生在第一宗的次日,第三宗发生在第二宗后第八天,之后再三天是第四宗——1、8、3,这三个数字只是偶然吗,还是有什么我们尚未发现的联系与规律?只可惜我手上的一线资料太少了!”他用极其遗憾与渴望的目光注视着黑发的联邦探员,俯身双手紧握他的肩膀,“我需要现场勘察、验尸报告、证物分析,需要保密档案中公众无法得知的细节,而不是电视报纸上充满臆测和夸夸其谈的新闻噱头!”
    他靠得太近了,几乎鼻息相闻,让里奥心生一种个人空间被入侵的违和感。他并不习惯这种感觉,也完全可以向后挪一挪椅子,或是不动声色地将对方推开,但不知为何,他并没有这么做。肩膀上被掌心熨帖着的肌肤一阵阵发散热意,这股灼热感如同电流传递直抵胸膛,令他的胸口抽搐般揪紧起来,又仿佛有一只柔软而尖锐的小爪子,在心脏上挠痒似的轻轻搔刮着……他的喉结不由自主地滑动了几下,只觉口干舌燥,像喉咙里忽然燃烧起一簇簇饥渴的小火苗。
    偏偏这个近在咫尺的男孩还在火上浇油——他抓住他的肩膀摇了摇,用一种类似于幼弟向长兄恳求买一个棒球手套的语气说:“里奥,你在听吗?我是说,你能办得到,对吧?带我去你们的办公大楼阅览一下案件相关资料,就像上次在波特兰一样,我发誓不会给你惹麻烦,相反,我会带给你意想不到的收获……”
    里奥终于忍不住挪动椅子,让自己的肩膀从他掌中滑开,在两个人的体温不再接触的瞬间,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努力平复胸口异样的感觉,以至于一时间忘记了答复。
    “里奥?”李毕青疑惑地问。
    “……给我一份侧写,交给行为科学分析专家,如果能获得他们的认同……好吧,我会带你去。”联邦探员再三思考后回答。
    “啊哈!”李毕青惊喜地笑起来,“没问题!我这就整理一份给你——”说着就手忙脚乱地去取纸笔。
    “等一下!”里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不是现在,你必须先睡饱八个小时,明天你有的是时间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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