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宋颜的感触尤其深。
    她在这片高墙围拢下的宅子里哭过笑过、期冀过、绝望过,从不谙世事的闺阁少女演变为别人的妻子,又从单纯的妻子被迫成长为在风雨飘摇的动荡岁月支撑一个大家族艰难前行的大家长……她走过了一整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而现在,这段人生就要结束了。
    这段短暂却又精彩纷呈的人生太过铭心刻骨,在剧组工作的这段时间里,做自己的时候反而不如演别人的时候多,尽管宋颜并没有将演戏和现实生活混为一谈,但只要一想到即将要结束,就不由得生出一种亲手扼杀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的荒谬感,心情尤为复杂。
    今天剧组要补拍几组镜头,其中有一段讲的是她尚未从年前小产的阴影中彻底走出,却骤然得知丈夫在外包养的外室生了儿子。
    这一段不仅是夫妻二人爱情的彻底终结,更是女主人公完成人生第二次蜕变的契机和最大推动力,对后面剧情的发展具有极强的推动作用,因此非常重要。
    根据剧情来看,在过去的一年中,女主人公帮助家人渡过了许多难关,因为实在太忙、压力太大,无暇自顾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了,结果就给流掉了。这件事情发生后,男主角跟她大吵一架,并在怒火攻心之际口出恶言,说她其实是贪恋权力而轻视家庭,女主角本就自责,听了这话之后更不好了,小病也变成了大病,身体几乎垮掉,更难有身孕了。
    为了衬托主人公心中的那种彻骨凉意和凄凉,剧本设计的是要在一个下雪天拍,但是南方本来很少下雪不说,现在才十一月,就算一直延迟到杀青也未必能等到雪,所以剧组干脆就动用了造雪机。
    小丫鬟推门进来,小心的对正冲着镜子发呆的宋颜说,“太太,下雪了,披上斗篷吧。”
    “是么?”宋颜看着镜子,好像是在透过它看什么别的东西,“原来已经是冬天了啊。”
    “太太说笑了,”小丫鬟一边开首饰匣子一边赔笑,“过几天就是除夕了,再等等就到春天了呢。”
    宋颜轻笑一声,眼里却非但没有笑意,反而是满满的凉意,“再等,春天也不会来了。”
    小丫头满脸不解,刚要问就被另一个进来服侍的丫头打了下,对方冲她摇摇头。
    女为悦己者容,现在悦己者没了,她还打扮什么呢?
    宋颜胡乱点了一根簪子插上,又随手指了一件灰蒙蒙的斗篷,结果两个丫鬟面面相觑,年纪稍大一点的壮着胆子说,“太太,年根儿下了,老爷子老太太身体也不大好,还是穿点鲜亮颜色吧?”
    宋颜想了会儿,点点头,“那就那件杏黄的吧。”
    她说出的话是那样轻,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散了一样,连带她整个人都显得有点不真实。
    本来应该是夫妻两人一起去给老太太他们请安的,但自从上次夫妻二人因为小产的事情大吵一架之后,徐源几乎就不着家了。
    宋颜本来已经习惯了看不见丈夫的生活,然而一进老太太的屋子却抬头看见了徐源的身影。
    两人都看见了对方,一言不发的对视了许久,都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好的尴尬,最后还是老太太笑着打圆场,“都坐下,让我们娘儿俩听听你究竟有什么好消息说。”
    最后那个“你”是对徐源说的,活脱脱一个宠溺儿子的老太太形象。
    老太太出场的戏份不多,但肃平也是找了一位老戏骨出演。她的演技已经炉火纯青,举手投足、坐卧行走,每个动作每个眼神都是戏,轻而易举就能透过一个简简单单的眼神传达出内心的波动,实在是绝妙非常。
    宋颜不在期间,立志要提高演技的徐源彻底抛开所谓的面子,天天跟在老太太和饰演他父亲的老爷子屁股后面进进出出,什么都问。幸亏俩老前辈都不是那种敝帚自珍的,凡事有问必答,甚至还毫不避讳的传授许多自己总结出来的小经验小窍门,着实让徐源受益良多,短短一个来月就有了突飞猛进的提升。
    听她这么说,宋颜也下意识的看向徐源,心里好奇已经连续四天没回家的他会有什么好消息公布。
    徐源先咳嗽了一声,又装作无意的扫了宋颜一眼,然后端起茶盏,突然丢出来一句话,“娘,你要做奶奶了。”
    宋颜一愣,茶盏一个没拿稳,盖子从上面滑落,磕在桌面上发出砰一声响,脱口而出,“你说什么?”
    老太太年纪本就大了,前两年又大病一场,脑子一时半会儿转不过来,愣了好久才问,“什么?”
    徐源又咳了两声,抖了抖衣服,又微微抬高了声音说,“我说,我有儿子了。”
    “你这孩子,”老太太自然而然的误解了,呵呵笑起来,带点责怪的对宋颜说,“这是喜事呀,怎么不告诉妈呢?你们也算老夫老妻了,这事儿有什么不好意思讲呢?”
    她和老伴儿对这个儿媳妇那绝对是一万个满意,出身好,模样好,更难得的是能干,比自家儿子都体贴,如果再要有个孩子的话,那可真是十全十美了。
    徐源刚要解释,宋颜已经苦笑起来,声音干涩的像要裂开,“妈,不是我。”
    “什么?”
    见老太太还一脸迷茫的没转过弯儿来,徐源索性敞开了讲,“妈,您在外面的儿媳妇给您怀了个孙子,转过年来您就能抱上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就好像有一柄千钧重的铁锤狠狠砸在脑袋上,眼前一片漆黑,胸口闷得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宋颜能感到自己全身都在哆嗦,她觉得自己没办法继续装作什么都不在乎一样坐在这里听下去。
    “妈,我有点不舒服,先回房了。”
    跌跌撞撞的出了门,宋颜一把推开凑上来的小丫头的手,终于还是忍不住跑了起来。
    天多冷啊,冰凉的雪花大片大片的洒下来,落在脸上冻得人直哆嗦。可宋颜却觉得,雪再冷,空气再凉,也比不上她心里的冷。
    他怎么敢,怎么能!
    我算什么,我究竟算什么啊!
    她冲进自己的房间,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梳妆台前,他曾经笑着替自己画眉,还说今生今世都会如此;鸳鸯灯前,他曾经亲自剪灯芯,还说这辈子都会做她黑夜里的灯……
    那簪子,那玉梳,那翡翠镯!
    宋颜突然就放声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出来,站都站不住,只是伏在梳妆台前面用力的哭,哭的全身哆嗦,整个人都抽搐成一团。
    为什么,为什么,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源轻轻敲了敲门,“你还好吧?”
    宋颜用力一抹脸,忍不住出言讥讽,“你有儿子了,尽管开心去吧,多好的消息啊,还管我做什么?干脆给我一纸休书好了,省的让那功臣在外面受委屈!”
    “你不要这样。”
    “我不要哪样?!”宋颜气急了,抓起手边的首饰匣子一把摔到地上,珍珠翡翠落了一地,“你对不起我,反倒让我不要这样,好好好,果然是好良心!”
    徐源毕竟是半封建社会下养出来的大少爷,高兴的时候怎么样都好,不高兴的时候偶尔一次两次给别人低声下气也就罢了,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宋颜这样呵斥,他也恼了。
    “你也别老冲我撒气,这事儿全都怪我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要是不那么要强,咱们的儿子怕都会下地跑了,可现在呢,大夫说你,唉!不过是个孩子,你总是正房太太,你”
    “你滚!”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宋颜简直要气炸肺,直接抓着茶杯砸到墙上,隔着门冲他嘶吼,“你给我滚!”
    徐源长到这么大还没被人如此对待过,先是吓了一跳,又气得不行,“不可理喻!”
    “你混蛋!”宋颜哭的嗓子都快哑了,她呼的扯开门,只穿着夹袄站在时不时吹进雪花来的连廊下面跟他哭诉,“当初你是怎么说的,啊?一辈子只要我一个,只要天不塌,地不陷,黄河之水不枯竭,此情不渝,此志不变!可是,可是你变了,你变了,你怎么对得起我,怎么对得起我!!!”
    字字是血,声声带泪,听的人心颤。
    徐源也不禁连退几步,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什么来。
    他毕竟是真心爱慕妻子的,见她这样也不觉心虚,可大夫都说了,她的身体状况很难再有孩子,他总不能以后没人送终吧?
    女人是一种很奇妙的生物,她们可能看上去很柔弱,一股风都能将她们吹断,但是当她们下定决心要做某件事的时候,那种坚持和决心简直会让整个世界为之震颤。
    短短几个月,宋颜就经历了从天堂到地狱的落差,她也曾在无数个日日夜夜绞尽脑汁,该如何挽回这段即将逝去的爱情。但她又无数次的发现,原来一切早已注定,无可挽救。
    转过年来,那个外室的孩子呱呱坠地,宋颜非但没有像徐源担心的那样哭闹,反而一脸平静的主动提议道,“把孩子接到我身边养吧。”
    徐源先是一愣,然后就惊喜万分的问,“你终于想通了?”
    说着,还试图去拉她的手。
    宋颜不动声色的避开,抬手理了理头发,仿佛没听见,转头跟老爷子和老太太说,“孩子还是要的,毕竟是咱们家的骨血,但那位还是不要进门的好。”
    听到这里,徐源脸色一变就要发飙,可老爷子却抬手示意他住嘴,而是继续跟宋颜说,“你继续说下去。”
    理由很充分,孩子的生母以前是个戏子,虽不至于沦落风尘,但也是下九流出身,连良家女子都不是,这样的人不要说当小少爷的妈了,就是光进门也够这一家子丢人的。
    宋颜很清楚,老爷子和老太太固然喜欢孙子,但也都非常不满意那女人的出身,所以当她跟徐源闹矛盾的时候才没有一味偏帮。当然,她之所以敢当着大家的面说出这样的话也是有把握的,因为现在,她才是当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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