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在西馆里头打的人。这一处位于皇帝书房之西,故名西馆。里头是些负责起草诏令和议论国事的文官。
    婠婠没等人通传,自己步伐匆匆地走了进去。
    刚迈进门槛,她猛地发现地上喷洒着几滴飞溅的血珠,让她头脑中阵阵眩晕,险些就要晕过去。
    她一入内,发现底下乌压压跪了一地的臣子,还有两三个老臣正在忙着“死谏”,预备以头撞柱,只是被旁人给死死拦下了。
    整个场面乱得简直像在逼宫。
    “陛下!”
    婠婠站在晏珽宗身后惊呼,晏珽宗正在气头上,方才还真的没注意到婠婠来了。
    他有些尴尬和僵硬地转过了身来,努力掩饰下去自己面上的怒意,朝婠婠挤出笑意来:“皇后怎么到这来了,可是有事寻我?”
    底下跪着的一个文官瞥见皇帝对皇后的温和态度,却不屑地冷笑轻哼了声。
    这一声轻哼引起了晏珽宗加倍的暴怒,他甚至顾不得婠婠在此,转身又踹了他一脚,将他踹出去丈远。
    “陛下您这是做什么!”
    满殿噤声若寒蝉。
    婠婠提着朝服的裙摆慌忙上前,一下跪在了晏珽宗面前,揪着他的龙袍一角,声声哀切:
    “陛下听妾一言。后宫不得干政,妾明白。陛下处理军国政务如何裁决处置,妾亦不敢置喙。只是有一件,妾不知满殿相公们如何得罪了陛下,让陛下如此暴怒?从谏如流、善于纳言,是古来帝王之道。陛下是圣武雄略一代英主,四海之情莫不了然于心,此臣下不能及也。所以臣下之言难免有不中听者,但其本心不坏,都是为国为民,陛下大可不采用,也不必、不必如此盛怒啊!您就当保全您自己的身子,何苦生气呢?”
    婠婠这副委曲求全的姿态却让晏珽宗的情绪更加失控了起来。
    他拽着婠婠的手将她拉了起来:“皇后,你不必和我说这些话,回坤宁殿休息去罢。这些人不值得你来求情。”
    跪在一边的程酂和杨思率忽地开了口:“娘娘是千古贤后,所言莫不在理,有娘娘这样的君后辅佐陛下身侧,臣等莫不感激涕零。娘娘一人之言,抵得过后宫三千粉黛无病呻吟!有陛下和娘娘这样的雄主贤后,我魏室自然海晏河清、四海归心!”
    晏珽宗的脸色这才好了些,对杨思率道:“程卿、杨卿所言,甚得孤心。你们二人才是满朝文武里少有的……”
    “少有的奸佞小人,一心邀宠于上,我辈誓死学不来你们这等人的做派!妖后选入君王侧,堪比昔日陈阿娇之善妒跋扈!陛下子嗣将尽,你们却不忧心!”
    适才被晏珽宗踹飞的那人,捂着胸口继续骂道。
    这一下让婠婠的心都揪到了嗓子口。她环顾四周众人的神色,大抵知道今天这场争锋的源头是谁了。
    十有八九是为了她。
    她缓缓侧首望向晏珽宗:“陛下,刘卿家等人究竟向您上了什么书进了什么言,让您如此发怒?可是——可是关系到妾微薄之身?”
    婠婠退后两步,再度跪下,广袖合拢至胸前向他再拜下去:“求陛下允许妾僭越一回,让妾看看惹了陛下不悦的奏疏。”
    晏珽宗几近崩溃:“皇后,你回去休息吧,什么不中听的话何必过你的目!”
    程酂跪爬着捡起方才被晏珽宗丢飞到一边、断成了两截的奏疏,递到了婠婠面前:“奸佞小人之言,娘娘便是要看,也不必入心。臣等皆知此为诽谤娘娘之言。”
    晏珽宗上来就要抢,可是婠婠拦住了他。
    她缓慢而又坚定地打开了这几张纸,一边看一边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臣伏闻自古圣明君王不专宠、不偏爱。专宠生妖妃,偏爱滋外戚。帝王选皇后一人,上侍父母,下统六宫,贤良之妻也。选六宫嫔妃,平衡专宠,绵延子嗣之用也。今陛下以思悼幼妹之故,不闻贤良淑德,专以容色媚态取人,故纳陶氏女为后,臣私以为极不妥。
    敢问陛下,陛下所娶者,竟是幼妹?竟是妻子?竟亦妹亦妻者?”
    婠婠的声音并不大,但足以让大殿内的每一个人都听得到她的声音。
    越读下去,她的声音越发颤抖起来,胸口绞痛不止。
    这个人说的话极尽刻薄之能。
    他骂皇帝以色取人,就因为陶沁婉长得漂亮又像他妹妹,所以他不问陶沁婉的品德性格就直接娶她为皇后。
    他尖酸地质问皇帝,敢问皇帝你娶了这么一个和你妹妹一模一样的女人回来,你是拿她当妹妹,还是拿她当妻子呢?
    或是又拿她当亲妹妹、又拿她当自己的女人?
    这是一直以来婠婠都极害怕被人提起的事情,但是今天,有人明目张胆地指了出来。
    她无从反驳。
    晏珽宗满目愁容愤怒和焦急,就要夺过婠婠手中的奏疏,可是婠婠以一种哀求的眼神看着他,她想把它看完。
    后面的话更难听,但是婠婠继续念了下去。
    “……陈阿娇以汉武帝表姐之亲,跋扈于后宫、妒忌天下女子,以至六宫无宠,武帝险至绝嗣之地。今陶氏亦陛下表亲,上赖太后庇佑,下有荆公府依仗,专宠骄横更甚于陈后。自陶后入主中宫,数月无闻身孕,更不见其劝谏陛下亲近六宫女子,选秀之事屡屡搁置,焉知非有枕畔之风!”
    婠婠看向他们,眼角几乎缀着泪,喃喃地道:“本宫哪里骄横跋扈了?”
    被踹飞的那个刘卿反唇相讥:“当今皇后身为子妇,坤宁殿每月用度却备胜于皇太后居椒房殿时的份例。可不是跋扈奢侈?”
    眼前一阵漆黑,婠婠艰难地立住了自己的身子,才没让自己的脊背弯了下去。
    “陛下给予本宫每月的月俸,的确是本朝开国以来的头一份,陛下赏赐,本宫不敢不从,可是本宫从未用完过。
    诸位有所怀疑者,本宫现在就命人去将坤宁殿中每月的开支账目取来与你们看,但看本宫和皇太后、朱皇后乃至太祖皇后她们做皇后时的用度,究竟可有奢靡浪费的!”
    她字字如泣,委屈却难言。
    晏珽宗冷眼看着婠婠执意要在这里忍受这些贱人的冷嘲热讽,忽地暴喝了一声:“来人!现在就把这些人全都给孤拖出去乱棍打死!谁准他们胆敢在这里羞辱孤的皇后!”
    婠婠回首又要面对几乎发狂的晏珽宗,忽地直接拔下了自己鬓间的一根金簪,抵在了脖颈间。
    “臣妾求陛下三思!陛下若因臣妾之故施刑于国臣,臣妾无颜见祖宗,宁愿以死谢罪!”
    满殿哗然。
    晏珽宗眸中一片赤红,震惊地看着婠婠。
    婠婠忽觉腰腹间有阵痛传来,身下似乎也丝丝地沁出了血。
    可是今天明明不是她的经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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