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守溪抱着它离开了神桑树,看似随意地在仙村走动,实则却是越来越靠近仙村的边缘,眼看着就要带它离开了。
    三花猫正紧张着,一个温润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林公子,你这是要带鱼仙大人去哪里?”
    仙村与人村连接的桥畔,林守溪止住了脚步,他回过头,看见一袭白衣,眉心点红的钟无时立在身后,面带困惑之色。
    林守溪张了张口,说:“你终于来了。”
    “什么?”钟无时露出了困惑之色。
    “我不会再被你骗了。”
    林守溪轻轻自语,尾声里,湛宫陡然出鞘,他的身影随剑而起,炸雷般消失在原地,凌空挥舞,斩向了钟无时。
    困惑、无辜、恐惧……诸多神色杂糅在钟无时的脸上,他拔出剑,仓促迎敌,却招架不住林守溪的攻势,被逼得步步后退。
    “林公子,你……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钟无时疲于格挡,说话都显得吃力。
    某一个瞬间,林守溪也怀疑自己错怪他了,但慕师靖的叮嘱在他耳畔响起:
    “你试探他的时候绝不可像对我一样浅尝辄止,你要将他想象成死敌,下死手,逼入绝境!拜鳞节近在眼前,若让敌人得手,届时会有无数无辜的人与妖因之惨死,而这罪魁祸首则会是你的优柔寡断,所以……我们宁可杀错也绝不可放过!”
    林守溪虽出身魔门,但他是在一个温柔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师兄师姐师父都待他极好,他修道顺遂,十年岁月无甚波澜。
    他虽杀过不少人,但他骨子里依旧缺乏狠辣。
    这一点上,他甚至比不过道门出身的慕师靖。
    宁可杀错……
    玄紫气丸逆转,发出了尖鸣与咆哮,贴着他胸口的三花猫被他紧紧箍着,只觉得他的身体里正在经历一场浩劫般的地震,那涌遍四肢百骸的真气更将它震得脑袋空白……林守溪是疯了嘛!
    林守溪没有疯,他很清醒。
    他无视掉钟无时表面展露的一切,每一剑都带着夺人性命的姿态!
    鲜血自钟无时的体内彪出,洒落长街,剑伤遍布全身,不染尘埃的白衣很快变成了鲜血淋漓的红衣,他的手几乎被斩断,剑也无力持握,落到了地上。
    他已无力抵抗林守溪的最后一剑。
    剑光扑面。
    湛宫在钟无时的瞳孔中无限放大,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瞳孔深处的疯狂终于浮出了水面!
    叮——
    这必杀一剑此来之时,本该毫无抵抗之力的钟无时伸出双指,竟硬生生地夹住了剑尖。
    钟无时屈指一弹,剑身扭曲震荡,一股雄沛的力量自寒铁上传出,将林守溪连人带剑震飞了出去!与此同时,钟无时血衣的下摆鼓起,无数虚幻般的触手从中延展出来,在空中缭乱狂舞!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钟无时盯着林守溪,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你没有理由怀疑我,你没有任何理由怀疑我!”
    林守溪捂着发闷的胸口,以剑支着自己从地上站起,他盯着显露出邪灵之身的钟无时,露出了笑容。
    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原来镇守神域的破灭已是一年前的往事了……
    神域连通完结的道路只有一条:时空魔神的尸体。
    他应是通过时空魔神的尸体离开了即将毁灭的神域,所以他的时间也跟着错乱了——自己在时空魔神的尸体里漂泊了三天,来到了三界村,但这三天对于外界而言却是一年。
    任何神灵都不会轻易死去。
    一年前,神域崩毁,时空魔神被困在神域里的残念应也借机出逃,它来到了三界村,封锁了三界山,想要夺取真主的力量!
    先前,林守溪便对魔巢能知晓圣子即将驾临一事感到奇怪。
    他们是如何得知外界的消息的?
    现在看来,除了通过神坛祭祀这一手段外,还有一个更直截了当的方法:穿越雾。
    这是时空魔神的雾,它当然可以自由穿越其中,将三界山内外的消息传递!
    “你竟然还活着。”林守溪曾听说过,它的尸体都被斩成了三截。
    钟无时则渐渐平静了下来,他仰头望天,悠悠道:
    “神明不会死去,总有一念尚存。”
    第95章 浊江潜浪见龙宫
    像是有狂风席卷过仙村,屋顶的瓦片刮鳞似地被掀去,墙倾棚毁,石灯破碎,以钟无时为中心,瞬间清空出了一个圆,圆心之内,唯有他衣袍下柔软的触须在风中摇舞。
    他看着眼前拄剑而起的少年,眼眸中闪烁着琉璃焰火般的颜色。
    钟无时的脸是矛盾的,他一半透着疯狂,另一半则透着解脱般的喜悦。
    “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我还能看到这柄剑。”
    钟无时妖异的声音似在叹息,林守溪第一次进入三界村时,他便注意到了这柄剑,看到它的第一眼,他险些没能拴住理智的缰绳。
    “我还是不明白,你究竟为什么会怀疑我。”钟无时轻轻摇头。
    如果可以,任何邪神都不愿意在虚弱的情况下暴露自己,更何况,距离拜鳞节只有两日,两天后,他就可以获得一副新的神躯,哪里愿意再横生枝节?
    至于这个手持神剑的少年……
    拜鳞之后,直接将他拘押,一览他的时空图景即可。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他不明白自己哪里没有做好。
    “我也不明白,你是怎么骗过真言石的。”林守溪说。
    这也是一度让他产生误判的原因。
    “这很简单。”钟无时直言不讳:“铁线虫钻入螳螂的身躯里可以将螳螂当成傀儡,某种毒菌侵入蚂蚁的体内,可以在它清醒的情况下夺取身体的控制权,我远比它们更加高阶,我寄居在这副身体里,自可随心所欲地控制一切。”
    当初林守溪取出真言石问他时,他只需操控身体主人的意识进行回答。真言石是石头,它哪里会知道,自己所提问的对象早已是一具被神明寄生的傀儡——杀死他们的是时空魔神,与钟无时何干?
    “你控制的是谁?”林守溪问。
    “还能是谁?”钟无时觉得林守溪的问题很蠢,“我所控制的,当然是这副身体的主人,神守山斩邪司的……钟无时。”
    “钟无时?”
    林守溪没有想到,他真的叫钟无时。
    他之所以怀疑钟无时,除了许愿灯给予的‘时’字以外,最大的原因还是小语明确地告诉自己,神守山斩邪司根本没这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
    他相信小语绝不会骗自己,那……难道是她看漏了,以至于歪打正着找到了凶手?
    林守溪不太愿意相信这个解释,若真是如此,小语该是怎样的粗心与福星啊……
    而这位隐匿得堪称天衣无缝的邪神永远也不会想到,帮助识破他身份的,是一位年仅七岁的小女孩。
    “你为什么要在村子里杀人?”林守溪问出了最后的疑惑。
    “因为我需要时间。”
    钟无时的话语透着沧桑。
    无论他将自己粉饰得多么冠冕堂皇,曾经作为识潮之神子嗣的他,已沦落成为了苟且寄生的虫豸,躲在狭小逼仄的荒野村落里,靠着吸取他人的时间来维系自己的力量。
    老人们都是失去时间而死的。
    他们的时间被钟无时夺走,形同老死,故而身上没有任何的伤口。这些老人本就已在生命尽头的边缘徘徊,他们这样死去,没有人会觉得异常。
    曾经的时空魔神成了腥臭泥沙中刨食的虫子,以齿舌挫下岩石上少得可怜的营养,但饶是如此,邪神依旧是邪神,他展开的场域里,没有骨骼的身躯柔韧卷动,散发出幽夜繁星般的隐秘之光,仿佛从这吉光片羽中依旧可以窥见邪神当年的威容。
    他们互相解答过了对方的疑惑。
    唯有林守溪怀中的三花猫却还是懵的。
    它唯一听懂的是,眼前这个满是触手的怪物就是残害仙村的真正的凶手,三花猫心中悲愤,它亮出了爪子,一副要喝对方拼命的样子。
    “我带你走。”
    林守溪按住了猫头,足一蹬地,身影飞退,转眼已掠过了两村交接的桥梁。
    “走?”钟无时发出了冷笑:“你们这些少年天骄真是蛮横惯了,你将我逼到此处,竟还妄想脱身?”
    领域在瞬间张开,无鳞肿胀的触手遇风暴涨,朝着林守溪追索而去。
    触手未及他的身边,林守溪的意识里已被诸多幻象入侵,这些幻象是他的记忆,过去、现在、未来,不同时间的画面杂糅交错,令他心晃神摇,甚至无法确定自己身处何方。
    他一咬舌尖,借助片刻的清醒看清了眼前的场景。
    无数的口器在他面前呼吸般蠕动着,它们喷涂着白雾,如受惊吓时的毛孔一般齐齐张开,贴面袭来。
    林守溪迅速施展乌龟防御术的横剑、立剑、背剑三式勉强抵挡,湛宫剑锋锐难言,虽削烂了数条近乎虚幻的触手,可敌人源源不绝,宛若洪潮,他连同怀中的三花猫皆岌岌可危,随时要被卷走。
    “不堪一击。”
    钟无时原本以为他胆敢喝破自己是有什么倚仗,不曾想这少年不过手握神剑罢了,他根本没有能力真正发挥出这把剑的力量。
    当然,钟无时过去这般谨小慎微,绝非是害怕这些晚辈,而是恐惧着神山的视线。
    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林守溪高超的剑术被极大地限制,玄紫气丸的转速已接近了极限,他所修的鼎术也源源不断地供给着力量,为他疗养伤势,却也只能令他勉强支撑。
    对方是邪灵而非龙类,故而他的绝学擒龙手也毫无用处。
    钟无时自以为十拿九稳之际,他神色凛然,无名的恐惧泛上心头,竟令他减缓了攻势,将大部分触手收缩至身边护住自己。
    钟无时见到了唯有午夜噩梦中才会见到的身影!
    人村与妖村之间一座木石堆垒的高塔上,一位黑裳少女手挽长剑,软靴点立于塔尖上。
    她逆着光,飘动的衣影形同炬浪,隐约可见那墨发遮掩下冷艳的脸。
    少女足尖一点,身影飞跃而下,她蜻蜓点水般在人村的屋顶纵跃,于最后一处屋顶高高跃起,落下的身影宛若旋风。
    寒意自她袖间斜掠,纠缠着林守溪的几条触手被乌金色的剑光瞬间斩断。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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