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守溪骨头依旧痛得厉害,他脚步不稳,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小禾扶住了他。
    两人垂着头,谁也没有说话。
    林守溪出来的时候,满是泥水的黑衣已换成了一身白色的干净衣袍,他的面颊依旧苍白,嘴唇也不见血色,看上去虚弱得厉害。
    “幸好你们境界不高,以后要是人神境了,吵个架还不得把云空山给拆了?”
    宫语揉着太阳穴,摇了摇头,一副苦恼的模样。
    林守溪与小禾立在她的面前,倒像是两个犯了错的孩子,正在等待老师的训话。
    宫语本想说什么,可看着他们这副疲惫的样子,却忍不住摇头,叹气道:
    “站都站不稳了,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休息?”
    说着,宫语指了指一边的床榻。
    可只是一张床榻……
    也不给他们犹豫的机会,宫语如先前一样将这对少年少女拎起,直接扔到了床上去,林守溪在里,小禾在外,床榻狭窄,两人靠得很近。
    身体触碰到床榻,像是人类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反应,他们原本紧绷的身体立刻松懈了下来,与此同时,积压在体内的疲惫与困意跟着席卷了上来,令他们昏昏欲睡,但现在宫语在场,他们也只好强打起精神。
    宫语缓缓走到他们的床边,看着榻上的黑衣少女与白衣少年,不由双臂环胸,轻笑着扯过一角锦被垫在臀下,坐到了榻缘。
    她伸出手,揪住了林守溪的耳朵,狠狠一拧,问:“我如此帮你打熬体魄,你就这般不禁打?被揍成这样狼狈,不知道的还当是我教得不好呢。”
    林守溪耳朵一痛,可师祖在上,他也不敢驳斥,只好道:“是弟子辱没师门了。”
    宫语冷哼一声,道:“算了,反正你辱没也是辱没楚映婵的师门,暂时还算不到我头上,只是以后出去打架打输了,别说我教过你就好。”
    林守溪知道这是师祖惯常的讥讽与气话,便顺着她的心意应了一声。
    这个徒孙该打也打了,该教也教了,宫语对他似乎没有太大批判的心力,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小禾,她看着这个我见犹怜的漂亮少女,伸手拢了拢她雪白的秀发,问:“你自幼修行,底蕴深厚,一身元赤境也绝非是空中楼阁的伪境,怎么打个浑金境的他这么费劲?”
    小禾身体虚弱,机敏依旧,回答道:“因为师尊将他教得太好了。”
    她不知道这位道门门主的名字,因为楚映婵与慕师靖都喊她师尊,她虽未拜师,却也入乡随俗,跟着一道喊了。
    “呵。”
    面对少女的阿谀奉承,见惯了风风雨雨的宫语只是冷笑一声,她抓起小禾的手腕,提了提她腕上的红绳,道:“就算你是真的实力不济,为何不将这红绳解了,在这个世界将它解了,莫说是林守溪,连我恐怕都要忌惮三分呢。”
    “这……不行的,会疯……”小禾轻声辩解,声音虚弱。
    “若在其他地方,你有所忌惮也就算了,现在你清楚,林守溪的血就是你的解药,你解开红绳打败他,然后吸他的血恢复清醒不就好了?”宫语微笑着问。
    小禾咬着纤薄的嘴唇,立刻摇头,却是没有说话。
    “怎么,觉得残忍么,觉得下不去手么?”宫语轻轻抚摸着小禾漂亮的白发,像是在为一只慵懒的小猫梳理毛发。
    她的手轻轻滑过小禾伶仃的背脊,一只陷入少女的腰窝,她一路按揉着,帮她缓解着伤势,一边说:“到底是个小丫头罢了,你一边想要狂风暴雨式的宣泄,一边却又犹犹豫豫,优柔寡断,我要是你啊,定将这坏透了的负心汉真正揍个半死不活。”
    小禾将唇抿成一条缝,刚刚放松的身躯又不自觉地绷紧了。
    宫语却没有放过她,继续说:“其实你们自己心里都清楚,这场战斗无论多么激烈,归根结底也只是在演戏而已,一场演给彼此看的戏,他欺骗了你,他有罪,想要赎罪,你憎恨他的欺骗,却依旧爱着他,于是作为圣菩萨的你主动贩卖香火让他赎罪,这个香火无论看上去多么高昂,多么刀山火海险峻艰苦,归根结底都只是你心软的产物罢了。”
    香火,赎罪……
    似一针见血,小禾与林守溪的眼眸一同颤抖,都不敢与宫语对视,主动逃避。
    “小禾,在云空山的时候,你与我说过你的身世,那时候我就觉得,你在心境上颇有问题。”
    宫语似是要一口气帮她剔除心头的症状,也不给小禾挣扎的余地,继续说:“你从小生活在艰难的环境里,自给自足,自力更生,看上去独立,但你应该清楚,你始终行走在你姑姑的阴影之下,你的生活不过是她给你的试炼,你的目标不过是她给你的寄托,它们都不是你自己的,你依照着她给你规划的道路走着,走得一丝不苟,看上去独立坚强,实则始终没有真正的主见……当然,这也和你姑姑差劲的教育方式有关。”
    “我姑姑教得很好的。”小禾觉得她说得有理,但还是立刻帮姑姑辩护。
    “少嘴硬,我在云空山任教百年,还被评为过云空山百年名师,论资历,论经验,我都比你更懂。”宫语傲然地说。
    小禾听了,立刻想到了叛逆的慕师靖与楚映婵,对这个听上去唬人的头衔产生了怀疑。
    当然,宫语也不会告诉他们,她当初在云空山任教,只是出于惯例。每个修真者都须任教数年,带出一批弟子,为修真界做贡献,她也不能免俗,于是她随手收了一男一女两个弟子,分别是后来道门的大师兄和二师姐。
    宫语万万没有想到,原本只是想混个几年的她,竟收了两个天才,接下来,在她可有可无的指导之下,这对师兄妹整日在道场闭关,或是打坐修行,或是编撰典籍,或是冶炼丹药,三年里,他们合计发了六十多篇分量不俗的修行文稿,直接带着她从一个小门主冲向了云空山百年名师。
    之后,宫语也不太好意思辜负两位弟子的期待,自己也加了把劲,直接混上了道门门主。
    她本就是云空山最大的天才之一,这一代的首座更是多次说要将座位继承给她,但她并不想要当什么首座,若非两位弟子太过勤奋,她连道门门主都不想当……
    “师尊说我,嗯……缺乏主见么?”小禾认真思考了她说的话,轻声开口,打断了宫语的思绪。
    “嗯。”
    宫语注视着小禾的侧脸,说:“你姑姑对你太过严苛,也将你安排得太死,她将她的律令强加到你身上,将复仇与妖族的天命大计当作你要毕生孜孜以求的意义,久而久之,你甚至会误以为这是你自己真实的理想,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第一次真正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当然,你姑姑这么做也有好处,她用雷霆手段剔除了你的杂质,让你变得锋芒毕露,你呢,的确变得非常厉害,但这也使你‘残缺’了,也个杀手似的,就是那种平日里让主人下达任务,犯错了让主人打屁股的杀手。”
    “我才不是……”小禾飞快地反驳。
    “还敢顶嘴?”
    宫语见自己说了这么多,这丫头还是冥顽不灵,多少有些气恼,不由扬起手,重重落下,打在了少女丰盈的臀上,作为惩罚。
    小禾呀了一声,足趾蜷紧,身躯触电般紧绷,她知道自己犯了错,面对这位长辈的责罚,也不敢反驳,只默默受着,宫语不知是出于惩戒少女,还是眷恋于这惊人的绵软,又连打了数下,打得小禾面颊似火。
    “住手!”
    林守溪忽然开口,道:“云空山百年名师,就这样教育弟子的吗?”
    宫语知他在阴阳怪气自己,不由蹙眉,清冷道:“我这是好心帮你呢,你这忘恩负义的孽徒孙!”
    “那你也不能欺负小禾。”林守溪态度坚决。
    “好啊,自家未婚妻态度稍有好转,就过河拆桥,将为师当作牺牲品,哄你老婆开心了?说你是负心汉果然不假!”宫语生气地拧着林守溪的耳朵,道:“我为小禾排忧解难,破解情关,她都没说什么,你插什么嘴?”
    林守溪耳朵虽疼,犹自顶嘴:“师祖这般懂情,可有道侣?”
    “你……”
    宫语如遭剑戮,冷冷地盯着林守溪看,也懒得与他斤斤计较,甩出了句‘孽徒’后就推门出去了。
    屋内一下子剩林守溪和小禾两人了。
    他们凑得很近,身体几乎挨在一起了。
    两人迟迟没有说话。
    小禾不由想起了师尊刚才的提问“你第一次真正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想到这个问题,她下颌微抬,看到了林守溪,他也看着她,他们再次对视,这次谁也没有逃避。
    孽缘……小禾心想,姑姑有一点无论如何说得也不错——情爱果真是修道之贼。
    两人对视了许久,仿佛是刚刚认识,正努力地将对方记住。
    忽然,小禾轻轻伸出了手。
    林守溪看着少女白皙的、泛着青络的手,有些疑惑,问:“怎么了?”
    “我帮你解神侍令。”小禾说。
    ……
    宫语离开之后,掌门们也陆陆续续地回到了道场上,这场武林大会已接近尾声。
    武当山掌门作为这片山头的主人,自然要为大会的落幕致辞,顺便再提出修缮武当山的计划,让各家掌门多多少少掏一笔钱出来。
    “今日天下武林豪杰齐聚,群贤毕至,高手云集,这样落幕未免也太无趣了。”宫语双手负后,冷淡地说。
    众人纷纷望向她。
    无论是掌门还是弟子,多多少少可以看出,这位道门领袖此刻似有怨气。
    谁能惹恼这位道门门主?
    还是说,先前的比试里,她的弟子输给了圣菩萨,使她颜面尽失了?
    众人低声议论。
    陆树拱手,问:“不知门主大人有何高见?”
    “没什么高见,只是我想,方才我家徒儿与圣菩萨的战斗不过小打小闹,不够尽兴,不如你们七位掌门合力与我一战,以此作为这场武林大会的落幕。”
    宫语的目光扫试过道场,“你们……意下如何?”
    ……
    道门门主于武当山顶战七派掌门,破七派绝学,尽数败之。
    这场无论是噱头还是声势都极为浩大的战斗,林守溪与小禾还是在后来才道听途说的,今日的他们只疲惫地躺在床榻上,时睡时醒,等他们终于有力气起床时,武道大会已经散场。
    各派掌门还未离去,他们还会在道观住上一晚,明日再陆续离开。
    黄昏时分,林守溪找到了小禾。
    小禾正在对镜梳妆。
    看着小禾的背影,林守溪蓦然想起,自己初见小禾时,这丫头不过十四岁,如今再过一个月,她却要十七了。
    林守溪来到了她的身后,拿起了梳子,替她梳发。
    梳齿滑入长发,如舟沉入雪海。
    林守溪想说什么,小禾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也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不要在这里,这里不好。”小禾说。
    “那去哪里?”林守溪问。
    “老地方。”小禾说。
    林守溪明白,她是主动约自己稍后在酒楼见面。
    “你上次不是说不喜欢吃那里的虾么?”林守溪好奇地问。
    小禾细秀的眉蹙起,透过镜子的反射看他,一切尽在不言中,林守溪识趣闭嘴,没有多问。
    “天黑之前必须来,不许迟到,若迟到了,我可不会原谅你。”
    分别之时,小禾认真地嘱咐了这一句,说完之后,她转身离开。
    哪次迟到的是我了……林守溪对于她恶人先告状的行径感到不满,不过小禾终于情绪稳定,他也没敢妄言,先依着就是。
    这一次,小禾的确提前去了。
    她倚靠着一面旗杆,望着远处的夕阳坠过云层留下的轨迹,安静地等待。
    林守溪也未刻意推迟时间,他穿着干净整洁的白衣裳,快步顺着山道走下,心中思考着稍后要对小禾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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