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雨见宫语要被抢走,连忙跟了上来,小声道:“本尊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和你们一起去比较好……”
    顺着山坡一路向下,穿过半干涸的溪流抵达了这片村落。
    凑近了看,这座村庄远比想象之中更加破旧,这里的墙都是土墙,已被青草瓦解,用手推一推就要倒塌,这里的房子也破烂不堪,有的没有门,有的没有顶,支撑房屋的柱础要么破旧残缺,要么东倒西歪,里面摆放的家具更是结满蛛网,这里的蜘蛛又黑又大,似可以人为食。
    这哪里是村子,分明是一处废弃了多年的遗址,就算它曾经繁荣过,那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
    根本无法想象,这种地方要怎样才能住人……
    行雨猫着身子,缓缓走过长满杂草的夹道,忽然间,她看到了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因为是低伏着的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头石狮子,她探出脑袋,绕了过去,却更觉毛骨悚然,这头石狮子像是受了酷刑,卷曲的毛发被剃光,眼睛空洞,面部腐烂,唯有嘴巴完整,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
    更令她害怕的是,石狮子后面,还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
    她壮起胆子,走近去看,石狮后面窜出一只狐狸,一溜烟窜入一旁的灌木丛里。
    行雨无暇去与这些吓唬自己的小动物怄气,清清亮亮的钹声陡然响起,令她脊椎骨都硬了起来。
    抬起头,前方高高的院墙后面,明显亮着火。
    林守溪与宫语已走了过去。
    院墙很高,但年久失修,上面布满了裂纹,透过裂纹,可以看到院墙后面的情景。
    林守溪站在一处裂隙后,眼睛贴着墙壁,全神贯注地看,宫语则在他身边,矮下身子,凑近较低处的裂隙看。
    两人看向院子时,如见恐怖之物,身体不自觉地僵了僵。
    行雨见状,更加害怕,她在心里念了一句“观世音菩萨保佑福生无量天尊子不语乱力乱神”后,才寻了一处裂隙,斗胆凑近,看了过去。
    她也震住了。
    人。
    密密麻麻的人。
    这座看上去并不宽敞的院子里挤满了人,这些人清一色地穿着官员样式的衣服,手中端着蜡烛,肩挨着肩,胯挨着胯,坐得端端正正,一丝不苟,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专注得恨不得将眼珠子扣出来。
    前面是一个戏台。
    这个戏台很大,占据了半个院子,这座戏台很敞亮,是新建的三面观戏台,锣鼓铜钹二胡唢呐声都是从这传出来的,他们并不是在办什么丧事或者喜事,只是在……唱戏。
    台下的看客们聚精会神地望着那座大戏台,时而哭,时而笑,整齐划一。
    而最为诡异的是,这戏台上,根本空无一人。
    他们到底在看什么?!
    行雨只觉毛骨悚然。
    小时候,红衣姐姐讲过的一个个鬼故事幽灵出水般挤入脑海,如刀割剑戮,令她牙关打颤,她是强大的龙王之女,但再强大的生命,在面对未知的时候,总会泛起本能地恐惧。
    戏台上有东西,不干净的东西,这些人都能看到,唯独自己看不到!
    奏乐声来自于戏台周围的草班子,它们持续不断地响着,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嘹亮,行雨的爪子不由扣进了土墙里,她侧过头,看向林守溪,扯了扯他衣袖,用极轻的声音问:“你能看到吗?”
    林守溪摇了摇头。
    “你呢?”她又看向宫语。
    宫语同样摇头。
    “那他们是在看什么,他们疯了吗?”
    行雨恨不得直接显化真身,一头撞进去,将这个诡吊场景撞得稀烂。
    林守溪以询问的目光看向宫语。
    宫语解开包裹,翻出了一根蜡烛,示意他点上。
    院子里的人人手端着一根红蜡烛,兴许它就是关键。
    林守溪凝起真气,往烛芯一点,烛芯很快被燎着,他端着蜡烛,再次看向戏台,却依旧什么也没看到。
    这根本就是一个空的戏台,下面坐着的要么是疯子,要么根本不是人!
    正当林守溪想要直接翻过院墙一探究竟时,半蹲着的宫语抓住了他的手腕。
    “冥想,试着冥想。”宫语说。
    林守溪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冥想什么?”行雨更是直接问。
    “这个戏台上可能确实有东西,但没办法用肉眼看到。”宫语想了想,忽然问了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你们应该知道神话吧,譬如姮娥奔月,大羿射日这些。”
    两人点头。
    “这些神话没有真正的来源,但天下人都知道它,因为它是一种作品,一种全世界人潜意识创造的作品,这种规整的集体想象是有力量的,若这股力量足够强,神话甚至可能变成直接发生的历史。”宫语认真地解释着,她顿了顿,看向林守溪,说:“你知道黄昏海吧,那是一片精神之海,是古代神明集体冥思出的场域,是集体想象的巅峰之作。”
    林守溪先是茫然,接着,他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明悟道:“你的意思是,这座戏台上的确没有人,但下面的看客们共同想象出了一场戏?”
    宫语颔首。
    行雨听得一愣一愣的,“这……这怎么可能啊……”
    她小时候,的确听姐姐讲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卖蜡烛的小姑娘,一根蜡烛也卖不出去,在即将冻死的时候点蜡烛取暖,最后一根蜡烛熄灭的时候,她透过袅袅的白烟,看到了天神在对她微笑,那一夜,所有冻死的人都见到了同样的画面。
    行雨当时不以为然,此刻回想起来,竟感到了一丝恐怖。
    林守溪已遵从师祖的说法,端着烛火,一丝不苟地盯着戏台,意识则渗入敲锣打鼓声里,嗡嗡个颤个不停。
    林守溪觉得自己像是在一条幽暗的甬道里行走,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光,他像是一头扎出水面般冲出,轰地一声,院子的画面重新清晰。
    戏台之上,赫然多了几个鬼影。
    那是一台戏,长袖善舞的女子正抹着眼泪,英俊白面的公子正自怜自艾,他们手牵着手,来到庙观,对着大佛跪拜,祈求姻缘,可这又哪里是佛,分明是一座粉红色、满是褶皱与肉芽的肉山,与孽池所见的‘千手千眼’佛几乎没有区别。
    凝视那座佛的时候,林守溪也感到了凝视。
    来自后脑勺的凝视。
    这个集体意识凝聚成的戏剧背后,有什么东西正盯着自己后颈!
    林守溪心头一凛,正想切断意识,不等他动手,耳畔,女子的娇呼声忽然响起,脆弱的想象被杂音入侵,如梦大醒般飞快崩溃。
    声音是宫语发出来的。
    林守溪端着蜡烛时,已然忘神,几滴蜡油滴落,宫语躲避不及,雪白的肩膀与手腕处赫然滴上了数滴红蜡,艳如落梅。
    这声不轻不重的轻呼扰动了整个梦。
    院子里的人也醒了过来。
    他们纷纷转过了身,看向院墙后的不速之客。
    行雨这才发现,这些根本没有眼睛,他们的眼珠子早已被剐去,只剩下一个血肉枯萎的空洞。
    非但如此,他们也不全是人。
    其中就有一个裹着衣袍的、尖嘴猴腮的怪物,那赫然是只黄皮子,它的眼睛也不见了,里面爬满了各种颜色的蛆虫,但它像是能看到来人,张大尖嘴,用唱戏般的尖细腔调说:“敢扰金佛,罪无可赦,纳命来——”
    第265章 道门之围
    铜钹连打三下,响声如雷。
    黄大仙顿时毛发耸立,外罩的衣袍高高鼓起,其中黑烟缭绕,煞气冲天。
    官服僵尸手中的烛火还亮着,将一张张毫无生机的脸照得发红,令人作呕的腐变与尸斑都清晰可见。
    随着黄大仙一声令下,他们也张大嘴巴,晃动断舌,摇铃般发出一记记诅咒般的古怪音节。
    哪怕林守溪心志坚定,看到这么多眼眶漆黑的行尸走肉,也难免心悸。
    他忙将宫语环腰抱起,护在身后,湛宫剑顺势抽出,准备迎敌。
    “啊——这是什么东西!!”
    行雨忽然失声尖叫。
    她眼前的院墙柔软地触动,伸出了一只又一只光滑黏稠的手臂——这堵墙的确是泥墙,用的却不是泥土,而是人捣碎成的肉泥!
    肉墙原形毕露之后,腐烂的气味顿时冲天而起。
    行雨对鬼有着天然的恐惧,原因无他,只是红衣姐姐小时候说,地狱之门关押着厉鬼,若有一天,地狱的门不慎开启,鬼将被释放,龙宫会首当其冲地被毁灭。
    届时,所有龙都将长出恶心的藓,极痛极痒,生不如死,直至血肉腐尽。
    行雨问姐姐为什么知道,红衣姐姐媚起了那双眼,笑个不停,说:
    “因为姐姐就来自地狱呀。”
    红衣姐姐如此强大,依旧要从地狱中逃出,那里面关押的,到底是什么怪物啊……
    行雨越来越害怕,她蹲下身,抱住头,颤抖不已。
    黄大仙已一跃而起,身边的几个人被瞬间撕成碎片,它踩着人头纵跃几下,碎颅飞浆里,它先跳上了三面观的戏台,再跃上檐角,又飞快纵上腥臭的泥墙,蠕动着蛆虫的眼睛盯着来犯者,爆发出凶光。
    它看见了瑟瑟发抖的行雨,狞笑一声,用戏曲般的腔调拖长了嗓音:
    “本大仙要挖你心肝,取你骨肉,塞进草人偶,送给佛陀当寿礼——”
    黄大仙朝着行雨扑去。
    它的身形遇风暴涨数倍,爪牙、毛发皆变得极长,那张狰狞的面目在黑夜中扭曲,多年的作威作福令它的叫声都变得猖狂无比。
    “别过来,别过来……”行雨抱着头,害怕得腿儿打摆。
    眨眼间,黄大仙已闪至身前,狞笑声几乎是贴着行雨的耳朵发出来的。
    行雨恐惧到了极点,她声嘶力竭地大喊:“别过来啊……”
    她一手捂着眼,一手下意识前推。
    轰——
    黄大仙看着按在自己胸口的手,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鼓起的衣袍撑到极限,瞬间撕裂,它干瘪的血肉之躯连同它的衣袍一样化作碎片,散落在地,鲜血内脏淌了个遍地。
    惊魂未定的行雨缓缓分开捂着眼睛的手,看着眼前的一幕,又看了看自己锋利的四爪,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好像也算头小龙王。
    她看向林守溪与宫语,他们也在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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