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相信我呀,她真的在笑,真的在笑的……”三花猫第一次觉得语言是这么苍白无力,它努力解释,可什么也解释不清楚。
    没有人相信它。
    慕师靖也从洞窟中走出,她一手扶着墙壁,一手将红色的绣鞋勾回玉足上,少女双腿微微内屈,整理着红裙的下摆,颤着纤腿缓缓走出,疑惑地问:“发生甚么事了?”
    三花猫连忙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我相信你。”慕师靖说。
    三花猫眼睛一亮,忙问:“真的吗?圣子殿下真的相信我吗?”
    “当然。”慕师靖将它抱起。
    三花猫心想,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是圣子殿下最靠得住,以前真是误会她了,可不等三花猫表明忠心,慕师靖就贴着它的耳朵,轻柔地说:“谢谢小三花帮姐姐解围呀。”
    三花猫闻言,耳朵又拉拢了下来——原来圣子殿下也不相信它,她以为自己一惊一乍,是引开林守溪与宫语,帮她解围。
    圣子殿下也太自作多情了,本尊看热闹都来不及呢……
    慕师靖感受到了三花猫的失落,揉了揉它的脑袋,说:“若小三花实在忌惮这尸首,我带你回苍碧之王的心脏里睡吧,那里暖和。”
    “才不要!”
    三花猫却是鼓起了勇气,攥紧猫爪,愤怒地说:“本尊今晚就要盯着她,盯她一晚上,看她还笑不笑!”
    于是这个雪夜,三花猫就坐在皇帝的半截尸体前,蹲守了一夜。
    同样,不知是不是巧合,今夜,远在长安的皇宫中,也响起了臣子们的哭声,年轻帝王的死讯会在次日清晨传遍整座长安。
    自六十年前真气复苏以来,随着修真者队伍的日益壮大,皇帝的权威也被日渐动摇,半年前,天下灭圣的说法就已传得沸沸扬扬,只是中间发生太多事,武林元气大伤,自顾不暇。
    如今,不等各大门派灭圣,这位被强行扶上王位的仅有十几岁的皇帝就驾崩了。
    皇帝是得病死的,他得了疯臆症,总是神神叨叨地说,皇宫内有脏东西,要觊觎他的王位,这种疯臆达到极致后,他赐给自己一条白绫,亲手用白绫勒死了自己。
    用白绫勒死自己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但皇帝不愧是皇帝,他在癫狂中做到了。
    国师听到了皇帝的死讯,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就让使者退下。
    黑暗中。
    司暮雪款款走出,雪白的狐尾招展,步态袅袅娜娜。
    “我还以为你会掉两滴眼泪呢,没想到你装都懒得装了。”
    司暮雪的九条狐尾弯曲,玉腿交错间,她直接坐在自己巨大而柔软的狐尾里,如窝在一张悬空的椅子里。
    长安城的一战早已落幕。
    司暮雪与林仇义战成了平手,这种平手并非境界上的对等,而是他们谁也无法真正杀死谁。
    吞食道果之后,司暮雪不仅九尾复生,九条狐尾也都变成了至纯至圣的雪白颜色,她的长发宛若白雪中燃烧的烈焰,斜坐之时,她不似神女,更似妖王。
    林仇义没有理会司暮雪的冷嘲热讽,他只平静地说了一句话:“皇帝死了。”
    此皇帝非彼皇帝。
    司暮雪沉默片刻,她回想着那枚金色的幽冥道果,发出了被命运愚弄的嗤笑,她问:“你三百年前就预料到今天了吗?还是说,你一直在等今天?”
    “嗯,我也得到了一份圣谕,在三百年前。”林仇义所。
    “上面写了什么?”司暮雪立刻问。
    “今夜已是真相大白的前夜,你不必这么急着知道答案。”林仇义说。
    ……
    洞窟外下了一场小雪,小雪淹没了黑龙来过的痕迹。
    三花猫盯了一整夜,盯得猫瞳涣散,布满血丝。
    这半截少女尸首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三花猫终于扛不住,在慕师靖的怀里倒头睡去,慕师靖抱着它出去,将它塞回苍碧之王的心室里,让它好好休憩。
    宫语与林守溪也达成了共识,这具尸体本身的意义并不大,黑龙也许只是想告诉他们,皇帝已死。
    “皇帝如果死了,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林守溪问。
    “未必。”
    宫语轻轻摇头,说:“万一这是陷阱呢……更何况,我的伤远未痊愈。”
    “师祖气丸损裂了吗?”林守溪问。
    “人神境没有气丸,只有气海,那一战,险些将我的气海打废了呢。”宫语笑了笑,仿佛只是在说无关紧要的事,她眸子一转,柔媚微笑,问:“师父这么关心徒儿,是想用你的内鼎为徒儿疗伤吗?”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林守溪轻声说。
    宫语噙着笑意,也未勉强他什么……她似乎喜欢上了这种慢慢调教师父的感觉。
    篝火熄灭,太阳升起。
    黑夜赋予少女尸首的神秘面纱已被撕去。
    暴露在阳光下的赤裸女帝极美,小腹处的冠冕图案还在熠熠生辉,但她已是枯萎的花瓣,再散不出一丝一毫的芬芳。
    将一夜的时间腾给这具尸首,宫语自认已给足了尊重。
    在确认她没有半点生机之后,宫语不再多虑,她将这碍眼的尸首拎了出去,扔给慕师靖看管。
    犹自穿着婚裙的慕师靖有种被人抢了夫君还给人数钱的错觉,很是委屈,她的恼意无处发泄,就将这半具少女尸首当成沙袋,挥舞着拳头一顿猛砸。
    这具太古龙息也没有毁灭的身躯有着难以想象的柔韧与弹性,是最合适不过的沙袋。
    慕师靖连打了数百拳,心情明朗了许多。
    阳光照进了尸首琉璃雕刻般的瞳孔,折射着淡彩的瞳仁映出了慕师靖的模样。
    慕师靖沉醉于自己的容貌,想看得更真切些。
    她俯下身,凝视她的瞳孔。
    不知是不是错觉,琉璃瞳孔的深处,慕师靖隐隐看到了黑裙少女遥立山巅的背影,背影稍纵即逝,一如黄沙般在指间流逝的万载时光。
    洞窟内。
    宫语将笔记交给了林守溪,让他继续读下去。
    故事已至北行前夕。
    字迹像是结在书页上的冰霜。
    昨夜守了一夜,宫语也有些倦了,在林守溪开始念诵笔记内容之前,她侧过身子,轻轻卧上了林守溪的大腿,青丝流泻间,仙子闭上眼眸,像是进入了酣甜的梦乡。
    北地的风雪飘入了她的梦境。
    那场北国极地之行共有三次,三次的跨度历时百年。
    关于前两次的北地之行,宫盈只做了简单的记载,记载里,她、小颂,以及其他几位修道者向北边的极寒荒芜之带进发,去往一处有史可载的神秘遗迹,那片遗迹在后来探明是一处墓室,巨大的墓室里,他们寻找到了许多未知生灵的冰封尸骸以及一些古怪的铁制兵器,他们还在墓穴深处的墙壁上印下了许多早已失传的古老文字。
    大地上,这样的遗迹太多太多,很多人都相信,在遥远的过去,这片腐朽荒凉的大地上,曾有过繁荣而璀璨的文明。
    宫盈一行人将遗迹中的发现带回了神守山。
    之后,她就忘了这件事,她没有想到,再次提起它时,已是百年之后。
    百年岁月何其漫长,但它落在书里,不过寥寥三个字。
    这是寂寞的百年。
    宫盈时常会反思修道的意义。
    二十二岁之前,宫盈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充实而漫长的,那短短的二十年里,她留下了无数可供日后回想的珍贵记忆,可当她真正踏入仙人境后,原本焚香般缓慢的岁月一下子就成了被烈焰点燃的柴火,枯寂的闭关里,数十年的光阴须臾就被烧尽,只似一梦。
    修道者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闭关中度过中。
    在大部分凡人眼里,人神境是修道的终点,但对于宫盈来说,人神境却更像是起点——只有达到了人神境,才真正拥有了与强大妖魔死战的资格。
    于是,她只能不停地闭关,再闭关。
    某一年,她也忘记是哪一年了,总之,那天她约小颂一同去吃饭,路过一处稻田时,她看着躬身耕种的农民,停下了脚步。
    “对于凡人来说,一天就是一天,但对于仙人而言,十年也可能只是一梦一醒的两天,我们所收获的,只是一场根本记不住的神游宇宙的幻梦。”宫盈茫然地问:“与凡人相比,我们的寿命真的变长了吗?修道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无数仙人都有过同样的迷茫。
    宫盈曾以为自己是绝无仅有的天才,后来她意识到,几乎每一代弟子,都会有一位她这样的天才,将时间拉长,俯瞰历史的长河,她这样的仙子似乎并不少见。
    对于大部分的天才来说,修道最大的关隘就是仙人境至人神境的天堑,许多一生下来就拥有大机缘,被给予了厚望的弟子,一生都停在了人神境的门前。
    不知不觉间,宫盈与小颂也在这扇门前徘徊了三十年了。
    徘徊久了,人难免会迷惘。
    也难怪有许多大修士直接选择散尽修为,化凡而去。
    小颂无法解答宫盈的迷惘。
    只是在一同吃饭的时候,他问:“师姐还会继续修行下去吗?”
    “当然。”宫盈没有任何犹豫:“已走到这一步,总要走下去,大道之行自古寂寞,我又何必矫情?迷茫与彷徨只是暂时的,它们是火,会烧去我道心的杂质,让它变得更加清澈……我喜欢修道。”
    宫盈的眼神重新坚毅,说到这里,她注视小颂,问:“你呢?你喜欢修行吗?”
    小颂嘴唇颤了颤,他只说:“我会陪师姐一同修行的。”
    宫盈笑了笑,伸出拳头,说:“那好,我们比一比,谁先叩开人神境的关隘。”
    “好啊。”小颂伸出拳头,与她碰了碰。
    今日,宫盈又喝了大醉。
    如少年时一样,小颂什么也没做,只静静地等师姐醒来。
    之后又是漫长的岁月。
    直到那命中注定的一天真正到来。
    那日,师父将她唤到了身边,宫盈到时,包括小颂在内的九个人正静静地等待着她。
    师父将一篇古旧的文稿摊在他们面前。
    宫盈辨认许久,才认出,这是百年之前她与众人在那处遗迹的墙壁上抄录下来的字,这百年里,主攻古文字方面的修道者从未放弃这方面的研究,耗费百年,他们终于完整地破解了这些文字。
    这些文字的内容倒并不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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