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在虚空中寂灭。
    众人看清了会道台上的场景。
    初鹭浑身是血,倒地不起,仙邀缥纱淡漠,不染纤尘。
    任何人都看得清胜负。
    正当主持大会的长老在宣布胜负之时,倒在血泊里的初鹭却又极轻微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她仰起一半是血的脸,嘴唇翕动,道:“你输了。”
    仙邀停下脚步。
    “你疯了?”她问。
    “疯的是你,姐姐。”初鹭艰难道:“你输了,因为你没有遵守约定。”
    “嗯?”
    “我们约定的是,你以十三岁的境界与我一战,可你不是的,你此刻的境界与我相仿,但这不是你十三岁时的境界。”初鹭用尽力气,说。
    仙邀微微蹙眉,陷入了沉默。
    初鹭尝试着从血泊中站起,却是失败了,她喘息了一会儿,继续说:“你十三岁时,与半年前的我一样,还是个没有入修道之门的人,家族的人见你漂亮,想将你培养成联姻的工具,你不愿,你央求母亲,说,你想修行”
    说到这里,初鹭竟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你的确疯了。”
    仙邀摇了摇头,说:“我从小就是修道的天才,五岁凝气,七岁结丹,十岁时与灵根生出感应,我枯坐七日,于濒死前将花与血的灵根降伏,它们化作图腾绣在我的胸口,代表着灵根对我的臣服,十三岁时我已名动天下,同龄人中不逢敌手。
    “可你刚刚还说,你第一次参加试道会时,名次并不好。”初鹭轻声说。
    仙邀也陷入了沉默。
    “姐姐,我知道,以你的身份,没必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弄虚作假你之所以前后矛盾,是因为,你自己也记不清了。”初鹭说。
    “不可能。
    仙邀说:“我是天生的仙人,过往的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甚至可以记得我尚在娘胎时,我母亲给我读的诗。
    “但你在骗自己,十六岁之前,你都只是一个凡人,十六岁生日宴上,你不顾长辈的反对,冲出门去,跪在了一个老仙师身后,求他收你为徒,那日之后,你才真正踏上了修道之路。那位老仙师是道古宗的宗主,你为了抹去这段记忆,甚至把这个宗门改名成了清圣宗。”初鹭断断续续地说着,气若游丝。
    仙邀陷入了沉默。
    灵根在她体内纠缠,不同的记忆在她体内碰撞,一时间,她竟分不清真实与虚幻,对她而言,这种情况百年未有。
    “你又怎么知道?是你娘和你说的?那个老女人也快疯了。”仙邀对自己的生母半点不客气。
    “灵根。
    初鹭握紧拳头,骄傲地说:“我刚刚抱你的时候,用了灵根。
    “什么灵根?”
    说来可笑,仙邀竟从未问过自己妹妹,她的灵根到底是什么,关于她不拥有杀伐灵根这件事,还是这几日看妹妹比试得出的结论。
    “忆之灵根,记忆的忆,通过这个灵根,我能看到你的过去。”初鹭说。“我看你是谎言灵根。”仙邀摇头。
    初鹭不理会姐姐的话。她恢复了些力量。
    她从地上爬起,在血泊中席地而坐坐,她仰起头,直视仙邀,瞳孔中透着的悲戚,仿佛是在怜悯这位天下第一的姐姐。
    “时间会抹去一切,记忆也能被刻意扭曲,但过去就是过去,不容更改,有人遗忘,也总有人记得。姐姐,你要是记不清了,我可以帮你想起来。
    初鹭惨然一笑,继续道:“姐姐,你总以为你征服了双灵根,但其实,你从头到尾都在它的摆布之下啊。
    第407章 我如灾厄降人间
    没有人知道仙邀的过去。
    她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要活得久。
    今日之前的数百年里,仙邀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过去,她是天生的修道者,一如泥沼里捧出的冰莲,却又不同于鹿漱这样的仙子,她一出生就沾着擦不去的血,那是她从地狱里带出的杀意。
    她的人生是完美的,聚气、凝丸、破境、成仙一气呵成。
    早在三百多年前,她就抵达了真国修士的顶点,若要再往上,那就是突破人类之极限,顺着生灵进化的螺旋阶梯登阶为王。
    这是成神之路,仙邀将它写进了自己的宿命。
    但……
    “你疯了。”仙邀重复了一遍。
    初鹭没再辩驳,她抬起了被洞穿的右手,伸到了仙邀面前,寒声道:“握住我的手,我带你看你的过去,你……敢吗?”
    仙邀看着那只鲜血淋漓的手。
    所有人都看着这只鲜血淋漓的手。
    事情的发展早已偏移了众人的预料。
    人们很热衷于讨论那些神秘的大人物,仙邀更是其中最耀眼的一个,关于她的传闻数不胜数,从来没有人真正讨论过传闻的真实性,但此时此刻,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却气势汹汹地伸出了手,像是要给一切都盖棺定论。
    仙邀默然无言。
    “你一定会握住我的手的。”初鹭对她说。
    “为何?”仙邀问。
    “姐姐,你虽然看上去是超凡脱俗的仙人,你叛逆家族,叛逆血脉,不屑于一切凡灵的争斗,但你依旧希望,世人眼中的你是完美的,所以你才会刻意修改自己的过去,现在,这么多人都在注视着你,无论真假,你都必须握住我的手。”
    初鹭的声音很虚弱,她每说一句话,都要喘好久的气,仿佛随时要昏过去,她递出的手指也在发抖,“抓住我的手吧,抓住它,我把真正的你……还给你。”
    仙邀望向了座无虚席的环状巨楼。
    她是仙人,却又万众的目光拉回了人间,她当然可以反驳初鹭,说自己从不为虚名所累,但……
    她发现,她竟做不到一走了之,她憎恶这样的犹疑。
    “当年,我不该让那个老女人把你生下来,当时有个老算师劝告过我,说你是我的命定之灾,我没有相信。”
    仙邀这样说着,却是抬起衣袖,缓缓捉住了初鹭的手,握住。
    没有人知道仙邀看到了什么。
    人们所能看到的,只有这对年龄悬殊的姐妹,在血泊中握住双手的画面,多年之后,人们或许还会给这一幕冠以‘温馨’之名。
    但现在,仙邀的脸颊上,唯有冷。
    忆之灵根像是微风,吹去了笼罩在回忆上的尘埃,让它露出了清晰的原貌,仙邀凝视着它,像是在凝视另一个人的过往,直至‘那个人’对镜梳妆时,她才通过镜中二阶的虚像幡然惊觉,这就是她自己。
    她生在一个大家族里,小时候被教育了诸多东西,其中有知识与礼节,唯独没有修行,修行对她而言仿佛禁忌。
    不让她修行的原因很简单,当时修道的资源极为匮乏,家族倾全族之力也不过能培养出两三个顶级修士而已,她的出身在家族中并不耀眼,不可能得到修道的资源。
    相反,她就是资源,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十六岁之后会被送去雪界城,给那位好色的城主做妾,来换取大量的家族利益,供其他人修行。
    她不想过这样的人生。
    这一切充满了令人发笑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倒不是因为她回想起了过去,而是因为,这样的人生,她在不久之前见过——在初鹭身上见过。
    与她不同的是,她十六岁生辰那天才做出决断,而初鹭比她早了三年。
    生辰宴灯火辉煌。
    她跪在那位德高望重的老仙师的身后,磕得头破血流。
    “你有双灵根,能活到现在只归功于你没有修道,你一旦踏上修道之途,迟早会疯。”老仙师说。
    “若我没有疯,那我是不是能走出和其他人与众不同的道路呢?”仙邀问。
    “古往今来,没有人能承受住双灵根。”老仙师说。
    “我会是第一个。”
    仙邀抬起脸,鲜血从额头淌落,染红了她的唇角。
    老仙师没有表态。
    家人们从里面追了出来,不忠不孝的骂声一片刺耳,她跟在老仙师的身后,没有回头,多年之后,她再归来时,当年的谩骂已成了赞颂,整个家族都匍匐在了她的脚下。
    所以,记忆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是双灵根。”
    初鹭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缓缓地说。
    记忆的画面浮现。
    仙邀想起来了。
    人之所以无法驾驭双灵根,是因为灵根也只能寄生在一个意识身上,双灵根会抢夺意识的控制权,最终将精神撕裂。
    为了对抗双灵根,仙邀用她强大的精神力,幻想出了另一个人生,并将它拟制成一个虚假的自我。
    花之灵根就寄生在这虚假的自我里,它没有识破仙邀的诡计。
    于是,仙邀的记忆里,就有了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这个过程听起来简单,却是耗费了仙邀将近百年的时间,其中的痛苦与挣扎难以言说,她一度处于失控的边缘,险象环生。
    久而久之,她自己也分不清哪一段是真,哪一段是假。
    她选择记住了其中的一段。
    今天,初鹭告诉她,你记错了。
    “我自己都忘了,你为什么还记得呢?”
    十三岁的仙邀还未开始修行,只是个久居闺阁的少女,偶尔将藏在枕头下的侠义话本取出,在梦想中幻想自己骑着白狮子杀死雪灾兽的画面。那样的她,不可能是初鹭的对手。
    仙邀仰起头。
    比天更青的云从她眸底滑过,太阳的颜色越来越红,点燃了整片暮色。
    按理来说,十三灵宗试道会就要落下帷幕了。
    却是以她的失败作为谢幕。
    “你赢了。”仙邀说。
    满场寂静。
    没有人敢为神女的失败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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