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东南角方位与西北角方位,各有一尊转角大沙发,两个转角沙发相对,东北与西南位置再各有两个单人沙发,这客厅里能蹲下十几条好汉。一帮汉子聚在一起,基本就俩事。一,有重大事情开个会;二,打牌赌钱。也没有第三件事了。当然,小赌怡情,严小刀不跟这帮人赌大的,让自家兄弟输得倾家荡产买烟钱都没有了,那就不够仁义了。
    然而,今天,宽敞得能支个摊耍枪卖艺的一间大客厅里,从严小刀的视线往那正中看去,眼里就只剩下凌河一人。
    凌河斜靠在东南位的大转角里,一条胳膊极其随意搭在靠背上,长发过耳垂肩,心情舒畅地看着他们。那姿势角度,如果往前坐直几寸,就是个规矩刻板全无气质的座谈会坐姿;若再往后倒几寸,就变成很没品位的葛优躺,而凌河拿捏得不前不后恰到好处,将潇洒、慵懒、气韵、风华这些词汇全部融入身上每一道骨缝里,还挑不出一点做作痕迹。
    这屋里其他人就好像不存在了。周围兄弟们有出去买饭的,有沏茶倒水的,有去厨房洗西红柿黄瓜拿进来啃的,还有寻思找话陪客人聊天的,然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绕开凌河,在距离凌先生至少五米远开外的地方,转90度直角绕着走,就好像那位置摆了个雷,或者供奉着一尊令人不敢靠近亵渎的活菩萨。
    小弟们嘻嘻哈哈哈打着拳一一落座,严小刀发现,最终所有人又都像商量好似的,全部挤到与凌河相对的西北位大转角沙发上,挤了一大排;个个表情乖巧等待训话,活像这屋里凌河才是老大。
    只有熊爷和三娘子胆子略大一些,在新主子的左右手边各趴窝一个位置,一点没觉着这样栽了它们老大的面儿,还挺神气活现。
    严小刀不能忍了,有点窘然:“赶嘛这是,都扎堆坐?不至于的,他不咬人。”
    “我不咬你们。”凌河笑得张狂,一指严小刀,“我就只咬屋里最肥的这只。”
    兄弟们瞄着严小刀脸色,又是不约而同集体做出了坑死老大的手势:“大哥您坐那!那位置给您留的!”
    严小刀扥了扥袖口,不客气地过去,挨着凌河一屁股坐了……
    晚饭吃的北方正宗打卤面以及各种外卖食物大杂烩。严小刀就不怎么做饭,他手下没一个擅长做饭的,平时就是胡吃、下馆子、或者去戚爷那里蹭饭。
    凌河倒也不在意吃的什么,抱着一只脸盆形状质地不详的器皿,迅速吃光一小盆打卤面,还在张眼寻觅锅里的,喊了一声“给我再留一碗!”这吃面的豪爽架势,顿时将刚进门时的高贵冷艳一扫而光,深得一群吃货小弟的爱戴和赞赏。
    严小刀趁着凌河吃第二盆面条,借口“去解个手”,在凌河叼了一嘴面条瞟着他的目光中离席。
    严小刀裤兜里手机响了。他关上洗手间门,蹲在扣住的马桶盖上,以这个姿势接起电话。
    “小刀,就是告诉你,我们在酒店歇下来了。”戚宝山声音沉着平缓,这才是正常步调。
    “成,您平安没事就好,有什么事您吩咐。”严小刀道。
    戚宝山闲话吐槽道:“其实没个屁大事。最近燕都和津门这两边都不太平,传说上边要查掉一些人,难免要找些人过去问话,难免也有牵扯损失。跟咱们州府的游家有干系的那几家都可能牵连,所以我暂时溜达出来避一避,就是这么回事。
    “我既然能出来,我干吗不出来?留着姓游的老小子挪不动地方让他着急上火去吧!”
    确实,戚宝山生意做得再大,说到底就是个商人面目,有啥风吹草动赶紧脚底抹油。游家老子就不一样了,搁在一千年前,他也是个州刺史呢,全家老小都吃皇粮他跑得了吗。
    “小刀,你不用怕,咱家生意很干净,不会牵扯你。”戚宝山体贴宽慰了一句,像要从手机屏幕里伸出一只厚实的大手,捏捏小刀的肩膀。
    “我明白,您放心吧我兜得住!我明儿找集团几位老总吃个饭安抚安抚,我知道该怎么说。”严小刀很利索。
    戚宝山淡淡哼了一声,或许是笑了,或许没笑:“你在家呢吧?”
    严小刀:“对。”
    戚宝山:“姓凌的小子也在你家。”
    严小刀:“……”
    严小刀心想他干爹确实不好糊弄,赶忙招了:“嗯,我先关着他,正磨刀呢。”
    戚宝山知道是句玩笑话,不跟小刀计较深究:“我现在也顾不上那小子,暂时也甭剁他手脚,家门口多少人盯着咱们,剁完了都没处扔他的零件!小刀,你帮我盯着他,好酒好饭招待着也别惹他,尤其看他跟什么人往来递消息。”
    严小刀有意缓和气氛:“他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寸步不能行的人,他跟谁往来递消息?”
    戚宝山叹口气:“小刀啊,永远别小看江湖上这种人。
    “哪天被他杀人放血了、点火烧城了,你都还没反应过来疼。”
    “……”
    戚宝山一个电话威慑力很大,尤其最后一句话,愣让咱们严总晚饭没吃好,吃了半盆面条彻底就没胃口了。
    饭后严小刀拎个铲子在院子里铲土,几乎只能用左手使力,把一株去年冬天枯掉的灌木铲了,顺便抽几根烟解瘾。房子里已经被他严令禁烟,以至于他一抬头,发现一群兄弟都规规矩矩地站在院子里抽烟……
    他又给几位集团旗下的老总拜上了电话问候,约了明天的饭局。
    生意上的事情他不会直接插手,他也不是干这个的料,术业有专攻,集团具体事务都由这些老总和商业合伙人、经理人操办。而严小刀的职责,就是保他们这条大船上的所有人出入平安,咱们不会结伙到港口去收保护费欺负别家,但也不能被别家打上门来抢劫买路钱或者欺负着了,这一点对生意人很重要的,也因此严小刀能如此受戚爷器重,圈子里人都懂得敬他三分。
    严总最后上楼去了,带着一身臭汗,衬衫松松垮垮地从裤腰里溜达出来。
    楼上与卧室相连的起居小客厅开着台灯,凤眸长发的人坐在沙发上,神情十分专注,茶几上和怀里各是一摞书。
    就严小刀几步迈进去的瞬间凌河抬眼瞭到他,条件反射似的反手就把书藏了,推到远远的一边。
    严小刀都纳闷了:“藏什么啊?”
    对啊,藏什么啊?凌河微愣,自己也赧颜自嘲地乐了,本来就都是严小刀的书,又不是小孩被爸妈抓包偷看色情刊物,有什么可藏的?
    “没事,我就随便翻翻,看看严总博闻强识平时博览哪些书目。”凌河笑说。
    “高材生您可以随便翻,甭跟我这没文化的讲客气。”严小刀哼道。
    当着严小刀的面,凌河反而不看了。严小刀忽然也明白这种感觉,他自己也不喜欢被别人比如他干爹盯着他看。看书这事是一件特别私人的事,非常能够曝露一个人的品味、喜好和内心世界。当一个人刻意隐藏自己丰富沉厚的内心世界,大约不会希望别人知道自己喜欢看什么,可又偏偏挖空心思地琢磨,身旁坐的那个人他又会喜欢看什么呢,那个人内心世界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样子……
    但严小刀仍然能够从书籍堆摆的角度位置察觉出来,凌河应当是很投入地快速翻阅了《大明王朝》、《民国风度》、《曾国藩传》和《金陵大屠杀》,把他最近看过的书一目十行翻了一遍。
    严小刀突然起身,眼神看着别处,扥了扥领口:“太臭了,我去洗个澡。”
    ……
    当凌河拄着两根拐杖站在洗手间时,洗澡这事对他来讲仍是个尴尬难题,尽管这一屋子都是男人。
    严小刀头发上还淌着水,水滴顺着脖颈青筋勾勒出的线索流进汗衫领口,浑身热气。
    严小刀将视线从凌河锁骨和胸口完美的轮廓上面移开,伸手去帮对方解衣服时突然又松开,轻声说:“我叫两个没睡的家伙上来帮你?峰峰还没睡。”
    那个动作一放一收转换得亦极其生硬,对于双方的心智和洞察力而言,简直可称之为愚蠢,无所遁形。
    凌河坐到马桶盖上,反常地就没嘲笑奚落和对他喷毒汁,心平气和安慰他:“严总,没事吧?”
    严小刀掩饰道:“没事,累了,胳膊疼,想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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