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河气势顿时涌上来了, 反驳道:“我补什么身子?我虚吗?”
    严小刀脸上瞧不出真实用意, 淡淡一笑:“你可不虚,你正当年。”
    “……”凌河今早是身体不虚但心有点虚,听严小刀这么说,耳廓竟泛出斑斓的血丝, 血丝连缀成片化作一阵红潮。严小刀看见了?听见了?不可能, 自己昨夜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硬咬着牙把一切隐秘见不得人的喘息都压在浴室门后了。他尤其善于伪装和压抑自己真实的情感。
    严小刀什么也没看见,也没听见。
    但他知道,昨夜凌河翻身下床,在洗手间里逗留足足半小时才蹑手蹑脚地出来,每一声刻意放轻的脚步都是心虚耳热欲盖弥彰,少爷您难道深更半夜拉肚子了吗?
    老子毕竟比你凌先生大上五岁, 阅历丰富办过正事的。凌河你今年都二十三岁了,刀爷十六岁就青春无悔偷尝禁果了,什么事没经历过?……严小刀叹了口气,眼尾微光望着凌河雕像般美好又持重的侧颜,难免又因心中各种猜测和揣摩替这人感到心酸。
    凌河啊……
    自从伤了脚,被凌先生劫持软禁,随后一路南下寻访旧案,这一段时日却也是严小刀完完整整重新认识了眼前人的一段机会。凌河在他面前,从未像现在这样简单、直白而透明;透明得跟梁有晖差不多了,一看就透,尽管凌河无论如何并不傻白甜。
    毛姑娘说凌河对一些事有心理障碍,或许有更糟糕的生理障碍,从未有过任何感情经历,严小刀觉着自己能猜出个缘由大概。
    他现在对许多事情有了新的看法。如今回想那时他一厢情愿地深夜突袭,饿狼扑食似的强吻求欢,结果惨遭白眼和拒绝;又因为麦允良的案子焦头烂额对凌河动粗家暴,试图用强;而最后凌河竟然拖着一双伤脚在他面前艰难地恳求,愿意做肉体交易以换取他的易主“变节”……凌河一定曾经熬过艰难岁月,而自己的无知和愚蠢,只不过是在凌河所经受的少年时代噩梦魔魇和心灵创伤之上,又添了一把爽口的调味料。
    打着感情的旗号,却一点都没珍惜对方,确实操蛋。
    那时他太不了解凌河。假若事情能重新再来一遍,他会用更好的方式守护二人的感情,而不至于搞到后来的刀兵相见鱼死网破。只是感情这事,好像过去就已经过去,很难再重新拾回来。
    ……
    早起赶课的钟点,校园内的自行车流从某一时刻开始如同开闸放水,黑压压地从宿舍区涌向散落各处的教学楼,道路两旁的海棠树洒下纷纷的花雨,许多花瓣充满柔情地沾染在车胎上。
    陈瑾从楼里冲出来,潇洒地单肩挎着书包,蹬上自行车熟练地穿梭于人缝中,中途停在便道的早点摊旁边:“俩茶叶蛋,六个包子。”
    他昨夜回宿舍睡的,而齐雁轩留在父母家中。
    今早齐雁轩给他发短信,说在教室等他。陈瑾已经都后悔了,知道自己昨夜又抽疯了实在混蛋,因此特意买好双人份的早餐,见面后一定温存哄哄小轩。
    校园大门开放不设防,陌生面孔时常进出不足为奇。毛致秀将车停在宿舍楼门前,探出车窗问过路学生:“同学,这是28楼吗?土木工程专业住这个楼吧?”
    毛姑娘声音不大但口齿清脆伶俐,在嘈杂的人流车流和鸣笛声中竟能穿透入耳。
    毛姑娘问完即利索地回头道:“凌老板,就这楼,上去找!”
    就是这样简单的两句话,陈瑾耳后生风,猛地半侧过脸瞟向这辆车子,以及车中的几人。
    或许就是被各路人马也包括警方寻找他、盘问他太多次了,每一次都是强迫他揭下伪饰的皮囊,逼迫他不得忘掉自己卑贱的出身,不准他重新开始他的人生,又或许就是他自己惊弓之鸟了……陈瑾直觉这是又有人要找他麻烦,试图解开他身上见不得人的腐烂疮疤。
    他曾经在校园里偶遇前来办事的芦清扬,当年那个混蛋人渣福利院长,竟然一眼认出他来。然而,越是人渣在藏污纳垢的社会旮旯夹缝中反而越混越好,混成了人精。芦清扬西装革履油头粉面,在他面前伪善地淫笑着,嘲弄他,威胁他,说他“你个杀人犯的儿子竟然考进咱们三江地最牛掰的一所大学”、“你的老师同学知道你亲爹的一堆烂肉白骨都上电视新闻了吗哈哈哈”……
    当然,最关键是,风声入耳时他听到一个“凌”字,凌老板。
    幼年时的记忆原本不清晰了,有时候越不愿意回忆起的一段过去反而越深重地刻在脑子里,经久挥之不去,经过岁月的沉淀和筛选,最终剩下的就是一堆零散琐碎的记忆拼图。这些碎片拼不出一个完整东西,然而单独拎出其中哪一块,都足以令他胆颤心惊——比如“凌”这个姓。
    生活中姓凌的人很多吗?
    不多,没那么巧。
    陈瑾用竖起的衣领遮住脸,压低面孔猛地蹬上自行车,车把上还挂着他买的两份早饭。他顾不上去教室找齐雁轩一起了,背影迅速没入茫茫的自行车大军中……
    凌河几人在土木工程系的宿舍楼没找到目标人物。
    他们随即赶往上课的教室。老大不小的几个人,都有好几年再没进过校园,凌河与致秀基本没有在内地念书,而严小刀就没有那个荣幸考取过大学。毛致秀嘴闲地问他:“严总以前学什么专业,这么有本事?”严小刀一点没嫌丢人,说得爽快:“学了好几门手艺,车个机床啊,开个挖掘机什么的,我都可以!”
    他们走过宽阔的教学楼走廊,途径冒着白汽的热水锅炉以及万年不变散发出生化毒气味道的厕所,最后掩着鼻子摸到这间教室。
    这是大学里的跨专业公共大课《马哲》,小礼堂里一片黑云,只看得到学生们一个个滚瓜溜圆的脑顶,手底下都不知瞄什么呢,反正没一个真正是在琢磨深奥的唯物主义哲学理论。
    戴黑框眼镜、梳齐耳短发的中年女教授正在课前点名。
    女教授抬头面无表情瞟了一眼门口几位不速之客,手拿话筒,继续点她的学生名单。
    女教授:“陈瑾?”
    礼堂最后位置稀稀拉拉的几排学生里,有一位身材清瘦的男生略轻飘地答:“到。”
    周围同学回头瞅了一眼那男生,默契地都不吭声,大家也都知道那不是陈瑾。互相替哥们答“到”在课堂上太常见了,尤其《马哲》、《社论》、《人生理论》这类大家坐在课上集体发呆孵蛋的无聊科目。每堂课一个宿舍就来俩人,大家轮流值班答“到”。
    严小刀眼很毒,扫过齐雁轩的脸型五官和肩膀上身,迅速下了定论:“不是他,陈瑾根本没来上课!”
    严小刀看过官方案情通报里主犯陈九的旧照,也看过陈瑾幼年时的档案照片。以他认人相面的判断力,一张照片足矣,陈瑾肯定不会长得这样纯良无害。
    女教授再次以迟缓的慢动作转过头瞧他们:啊,不是他?
    毛致秀一吐舌头,两手揽着两位爷迅速闪出教室门口的视线范围,溜之大吉。校园氛围实在不适合他们,让他们三人好像进错了园子,与周围格格不入。
    齐雁轩缓缓将脸埋入考研课本的书页间,不想让旁人读出他的失态,难受极了。昨晚发生那样的龃龉,他给陈瑾发过短信,但对方没有回复,没来上课,没有再来找他……
    随后的整个下午和傍晚,齐雁轩在极度沮丧和漫无目的的满城游荡中度过。常年巫山云雨笼罩下的三江地难得见到一个艳阳高照的晴天,只是天气美不美全凭各人度日的心情,骄阳炙烤下失落的一颗心被迅速冷却干燥,拧不出一丝柔情来。
    齐雁轩背着他一,穿梭在这座熟悉城市的浮光掠影之间,匆匆寻遍他与陈瑾常去的几个地方。陈瑾考取大学之前,在城郊一处老旧居民楼中租过一间小屋。那片足有六十年历史的红砖楼如今破败不堪,楼面砖瓦坑洼不全,门口画了个大大的“拆”字。房东大婶面带戾气回他一句:“早就搬走不住这儿了,这房子过几天拆迁了!”
    ……
    “云洞”酒吧,舞池内红绿射灯朝天乱喷,在天花板上描绘出充满酒色声情的图案。舞池的火热与另一侧幽暗角落里独处的客人形成鲜明对比,整个酒吧布局像一幅太极图,半明半暗,一半是炙烈的火焰,另一半是深沉的海水。
    这其实是圈内一家同志酒吧,他们以前都来过。
    齐雁轩落寞的表情映在杯中酒水里,低头发了一条短讯:【哥,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开心,别难受了,我在云洞,你来吗?】
    齐雁轩也是个相貌秀美的男生,留着一层打薄的齐额发帘,内双的眼皮在眼尾扫出天然烟熏。自然有人喜欢他这一口,远处有一桌喝酒的公子哥瞄他很久了。
    上酒陪客的服务生瞧出小齐同学面善,乐意不收小费陪他聊上两句:“学生仔,失恋?被人甩了?”
    齐雁轩摇摇头:“没有,他不会甩我。”
    服务生一张嫩脸上堆砌着久经沧桑看破世情的世故和老练:“感情事上没有什么是天长地久,谁和谁都不过是各自命中匆匆过客!所以你来了这儿,我也来了这儿,谁没被对象甩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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