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椅上还有几瓶未开封的啤酒,他用牙齿和手指撬开啤酒瓶盖,把这些酒都洒在码头岸边,看浅黄色的酒水随风斜斜地泼出来。
    这是为已经入土的游家父子和渡边那只老猪狗洒下的酒。
    清晨的港湾人烟稀少,又因为附近封锁戒严,视野内人影就寥寥无几。
    身后传来“吱吱呀呀”一阵轻微响动,严小刀一开始没在意,懒得回头。那动静就近在咫尺,在他身后好像打了个圈,一个坐轮椅的老头子,独自慢悠悠摇着轮子,也在海滩闲逛。
    轮椅老头儿略吃力地弯下腰,捡起个被人丢弃的空易拉罐,投掷到不远处的垃圾箱内。易拉罐低空划出一道弧线,扔得还挺准。
    这老头儿很逗,转悠着吱嘎作响的轮椅,好像也有洁癖或是强迫症,不能忍受污秽遍地,这一会儿工夫,把附近海滩上的垃圾废物都给清干净了。老头儿最后又转回严小刀身边,弯腰伸手去够他脚边的酒瓶。
    严小刀刚要开口,那老头子咧嘴一笑:“哦,没有喝完?”
    “您老也来一瓶?”严小刀客气一点头。
    “好啊,来一瓶。”老家伙还真不客气,伸手接过最后一瓶刚开盖的啤酒,一饮就是“咕咚”两大口。
    或许就是因为某人的缘故,严小刀现在对轮椅这玩意儿莫名亲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位老者大约也是膝盖、小腿因为疾病而瘫痪,腿部肌肉明显萎缩,细弱地搭在座椅上,是瘫痪卧床多年的模样。这样稍加对比就瞧出来,凌河当初是刻意伪装,凌河的腿部肌肉可从来没有萎缩过。
    “年轻人,经常来看海啊?”老头儿似乎也不忙,专门找他闲扯。
    “不常来,偶尔过来怀旧。”严小刀回应。
    “这样年轻,你怀什么旧?”老头儿慢条斯理地问。
    “父亲出海,不在身边了,我过来海边看看,没准哪天他就跟船回来了。”严小刀含蓄地说。
    “哦——好儿子!”那老头儿一笑,笑得古怪,总好像一咧开嘴就露出夸张的深红色牙肉,笑相令人不太舒服,“老子也是来怀旧的。我啊,有一位认识多年的老伙计,岁数跟我一般大,据说因为跟儿子吵架矛盾,被他儿子抛下不管啦,孤苦伶仃一人儿,一时想不开,就在这里投海淹死了,我过来瞧瞧他!”
    严小刀:“……”
    “呵呵呵呵……”老头儿又乐了,毫不忌讳畅快的心情,不太像是祭奠老友,倒是很像跑来海边幸灾乐祸地喊几嗓子“你个老小子终究比我死得早啊”!
    这人也毫不吝惜地将手里半瓶酒洒向风中!
    严小刀那时察觉,眼前莫名现身的这位老者,有种很难描述的怪异与特别。仔细打量,这老者年纪并没有多老,只是因病患而孱弱,上身无力地靠在轮椅中。这人面庞肤色呈现浅金棕色,额头眼角布满岁月蹉跎的痕迹,头发稀稀拉拉地向后背着,衬衫长裤品牌衣料却还颇为考究,像是很有身份的人物……
    金棕色的眼皮显得厚重,眼球从凹陷的眼眶内向外凸着,精明灵活地转动审视周围。说话有明显南方口音,绝不是本地人,总之不属于这个地方。
    严小刀警觉地往周围一扫:“您一个人来,没有家人陪同?”
    周围道路戒严,独自操纵轮椅的老人怎么冒出来的?除非这人就住在码头附近,但这口音和衣着打扮,和港湾码头的氛围格格不入。
    严小刀心里念头一动,冷不丁突然问:“老人家,您贵姓?”
    老头儿不假思索:“敝人姓顾。”
    姓顾?……严总确实不认识姓顾的老者。
    “行啦,吹风吹得我头晕眼花,果然在屋里憋太久没有出来过!”老头儿手一挥,颇有领导风范,“年轻人,麻烦你送我一段路,把我从那边台阶推上去,我腿脚不方便,自己爬不上去。”
    严小刀原本就是在等凌河,左等右等,那位据说去买栗子的凌先生也不知把栗子买哪去了!
    轮椅老头主动开口求助,也就眼前二三十米路程,他于是帮对方推起轮椅,绕过长台阶,从无障碍通道把轮椅推上去。
    随着老者的指点,拐了两道弯,严小刀愣没找见民房,这本来就是码头仓库所在地。除了船工民工的集体宿舍棚子,哪儿有正规的住家民房?
    轮椅老头儿手指一间巨大的仓库,伸手够着将大铁门缓缓拉开。黑洞洞的门口蓦地吹出一股强风,同时带出仓库建筑特有的储藏品和废料的霉味:“老子就住这里了,进来坐坐吗?”
    严小刀独身在外心存警惕,在门外三米距离站着不动,客气道:“您自便吧,我有事先走。”
    “别忙着走!”老头儿再次咧开并不美观的牙肉,笑得夸张却总像暗含深意,“严先生,你进来吧,你我未曾谋面但也是老熟人。我很好奇你,你进来聊聊,不用害怕我!”
    严小刀脸色蓦然一变:“你是谁?”
    老头儿惨然一笑,用放浪苍凉的笑容掩饰这副残疾身躯和多年来已经残缺变形的精神和灵魂:“我是谁,你说呢,严先生?”
    严小刀猜出一个名字,感到难以置信:“你瘫痪了?你腿是真瘸吗?”
    “呵呵呵呵!”老头儿放肆地笑,话音狠辣,“他的腿是假瘸骗你的,我的腿才是真瘸!!”
    严小刀蹙眉:“你是怎么瘸的?”
    老头儿哼了一声:“我怎么瘸的?你去问小河嘛。”
    严小刀一定会去问凌河的,但绝不想与眼前身份不明不白的人物啰嗦纠缠。
    他后退一步调头想走,却被轮椅上的老头儿突然探身拽住他的手腕!这老爷子下半身无力挣不起来,手劲竟然不小,生拉硬拽地薅住他,他试图挣脱第一下竟没挣开,面对残废身躯又不忍直接动手打人。
    而且那老头子像是看上他手腕上的东西,一把撕扯住的是他的腕子以及那串蜜蜡手串!
    就在肢体拉扯争辩的一刻,眼角余光中白衣身影从远处扑过来,从十几磴的台阶顶层一跃而下。凌河像是被火烧了后脚跟,暴怒直冲到严小刀面前,一脚踹出去!
    这脚并非踹在小刀手上,而是一脚踹向那老头的手臂,用粗暴的方式干净利落就帮小刀挣脱了对方的钳制。
    凌河随即又一脚,狠狠踹在轮椅的扶手侧面。
    严小刀来不及解释和阻拦,轮椅连带着那老家伙,几乎腾空飞起来,从大门口迤逦歪斜着被抛进仓库,连翻带滚十几米就出去了!
    一串木珠往天上扬起来,在严小刀吃惊的表情下洒了一个天花乱坠。
    蜜蜡手串被扯断了线绳,崩了。
    那老家伙毕竟是个寸步难行的瘫子,这一滚即刻现出狼狈不堪的原形,被抛出轮椅坐垫重重摔倒在地。
    凌河把小刀拽过来护在身后,警惕地盯着地上吃力爬动的人,好像那地上爬的是怪物,下一刻就要现出妖孽原型。
    那老头倒也并非妖魔鬼怪,没有狰狞恶相,这时两手十指吃力地扒住水泥地缝,脸上是又哭又笑的模样:“咳,小河啊,你还是对我这么无情无义。”
    “滚远点,别碰严先生!”凌河脸色凶悍无情。
    “小河你别这样。”严小刀心存不忍,想要过去搀扶。他被凌河死命攥住手腕不准过去,好像那老头儿身上带毒,有高危传染病,或者就是个恶贯满盈不可饶恕的凶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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