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明全是那种长相很忠恳、朴实的老者。大抵平时生活条件不错,即使已经过了古稀之年,脸上也是红光满面,只是两鬓花白的发丝实实透露出他真实的年岁。那历经岁月沉淀下来的沧桑被深深烙印在他眼睛里,眼神烁厉而沉静,走路时步履矫健而沉稳。
    他穿着一身暗色的唐装,身形微微佝偻,进门后脸上一直带着温和的笑容,态度恭谦地向张夫人问好。但在辛二眼里,这就是一个私自伪善的小人!长得再忠厚、好人的样子,也改变不了他肮脏的内里!
    “钟大师,远儿的身子……”兰欣瑜揪着自己手指面露忧色,看着还未醒来的儿子,担忧万分。
    “夫人请放心,老朽一定会尽力的。”说着,他对着病房其他人轻轻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就径自走到张远铎病床前,探出几指默默把起了脉。
    他以为辛二三人是张远铎的朋友,除了进门之后的那一眼,就再没把视线放在他们身上。理所当然的,也就没有注意他们放在他身上的视线,更没有注意到辛二自他进来后就越发深邃、冰冷的眼神。
    钟明全,眼前的这个人就是钟明全!就是害死师傅的人!
    看着他装模作样把脉看诊,一脸高深的瘪三样,她就忍不住在心底嘲讽起来。她死死捏着手里的病例,牙口紧绷,火热的视线恨不得在他身上烧出一个大洞来!
    关于张远铎的身体状况,她之前对张夫人说的可没有一个字是假的!先天细脉、闭脉造成的人体各功能器官虚弱,身体内部各系统不顺畅,经脉阻塞,供氧不足,能活到现在这个岁数已经可以说是奇迹了。全赖家族长期以往靠药物的调养,被悉心照料在象牙塔里,不用经历风吹雨打生活压力的胁迫。
    然而,这种现象,始终不会长久。现在,只不过是稍稍提前了一点罢了。钟明全,你会如何改变呢?
    “夫人,小侄现在身体已经趋于平和,脉象也已稳定,再过不久就会清醒过来,您别太担心。”他收手,背对着兰欣瑜的老脸上闪过一丝凝重。
    “真的么?可是,钟大师你之前不是跟我们说,远儿的身体已经大好了么,怎么又会如此?”见他除了说出些报喜的安慰话,给出跟之前辛二所说截然不同的结果,她开始起疑了。
    二十几年来,张远铎的身子就一直是由他一手调养的,如果说远儿的身体出现什么状况,也理应是他最先发现什么不同才对。因为当初早产,是老太爷请来了他为张远铎看护,她也是相信太爷才会放手把张远铎交给他调理。
    张远铎是早产的,身体很不好,经常生病,反反复复折腾的总是一副营养不良,脸型凹陷的可怜模样,心疼的她这个做妈的恨不能自己代替儿子所受这个苦。后来是被老太爷送到了钟明全他那里接受疗养,才渐渐康复,身体也好了起来。不说比别人家其他孩子强,但也不会再轻易病倒了。那时候,兰欣瑜是真的信任钟明全这位大师的,觉得在儿子身上看到了希望。
    因为所有给她孩子检查的医生、专家都说是早产的关系,孩子先天就弱需要精养。她也就完全相信了老太爷跟钟明全所说的,孩子身体免疫力差,天生体虚,别的并没有严重的大毛病,只要平日注意照顾、配合药物调养就不会有问题。
    可是,每年总有一段时间,老太爷都要把张远铎送到钟明全那里住一段时间。明明张远铎身体挺好的,也还是要被送走一两个月,还不许家人陪护。只有这一点,兰欣瑜觉得非常奇怪。照理说,身关自己儿子身体健康的问题,她没理由要被排斥在外不能获悉情况的,可是老太爷就是坚决不许。而她作为晚辈,也不能忤逆长辈,想着反正儿子没事也就不再争议。
    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过张远铎的身体其他情况。因为他们都千遍一律,陈词滥调,她也就以为真实就是如此。这些年过来,大大小小的病不断,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担心受怕的日子,直到日前钟明全告知他们他的身体已经大好,她还在做梦似得不敢相信。谁知,这才多久?又回到了现在这副病怏怏的样子!
    她还能再相信这种诸如“没事的,只是小感冒引发的发热。”,“天气转变,气温日差大,引起的呼吸道炎症,不严重。”的话么?她已经很精心照顾他的生活,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为什么还是如此轻易就会陷入危机?到底是她照顾不当,还是远儿的身体情况其实并不如他们所说那样简单……
    那么多早产的孩子,人家的就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生活,凭什么他们家远儿就不能?这一刻,兰欣瑜作为一个母亲,长久压抑在心里的怀疑种子开始破土萌芽。
    “刚刚有位医生说,我们远儿的身体会这么差,完全是因为那什么先天细脉、闭脉的原因!到底是这样么?为什么我从没听你说过?”
    钟明全闻言急急站起身,转过头看她,“夫人是听谁说的?”
    不可能的,关于张远铎的身体问题,一直以来都是他跟张家太爷的秘密,别人不可能知道的!
    张远铎的经脉,是几百年来都难得一见的奇特脉象。就因为实例稀有,他也就只在钟家遗留的古籍中偶然发现才知道的,其他的那些所谓专家、西医,根本就连问题所在都探查不出来,只归咎于早产带来的负面问题。而关于这种脉象的治疗,他也没有治愈的把握,只能通过不断的查阅典籍医书,多年研究才得出一点经验。可是也不能完全解决这种脉象给身体造成的负担和影响,只能缓和。
    到底是谁跟张夫人说了这个?难不成是张老太爷?
    “怎么?确实是如此?”兰欣瑜见了他这样震惊的表情,心一下子就慢慢沉了下来。这么多年,老太爷跟钟明全都是在骗她么?为什么!远儿是张家的嫡长孙,老太爷有什么理由要隐瞒!
    “夫人,张少爷的情况其实是……”
    “你别再编那些谎话来骗我了!这么多年了,我只想知道真相!”兰欣瑜很是激动,失控地大声喊了出来。
    “夫人……”钟明全皱着一张老脸张了张嘴也不晓得该用什么措词。张夫人竟然得知了张远铎身体情况的真相,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姐,远儿还在那边休息呢,你先冷静下来,别激动。有什么事情,我们好好说。至于他们隐瞒远儿病情的事情,我想我们势必要得到一个说法的。”兰欣雅理智地劝着,同样皱着娟秀的眉宇,看着她姐沉思着。
    辛二三人完全充当了背景板,对着眼前的这一幕心里各有遐思。
    胡冰泽看了眼腕上的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不想继续再看这种无聊的戏码。遂,岔声道,“时间不早了,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让你们看笑话了,真是不抱歉。”情绪才缓和的兰欣瑜听到声音,才意识到自己竟在外人面前失去了控制。
    “夫人这是关心则乱,我们能理解的。”他低下头对着方秋浓扫去一眼,“脚还疼么?要我送你回去?”
    “啊?哦,好的。”方秋浓已经被张家这一出又一出的豪门戏剧给深深的震撼到了。她完全不能体会这豪门世家里的勾勾道道,看着躺在病床上不醒人事的张远铎,又想到从前刚认识他时干净的面容,他真挚、坦诚的感情,心里颇为沉重。“我脚没事,我们一起走吧。”
    “嗯,走吧。”辛二挑了挑眉,觉得今天已经够本,于是也很爽快的应道。
    “辛医生,我们远儿……”刚才急着质问钟明全,忙着激动了,把这个在第一时间就发现远儿问题的医生给忘在了脑后,现在见她要走了,她才急急叫道。
    “张夫人,我现在只是一个探病的客人,不是医生。而且,张先生的医生,在那边。”而后,辛二颇有深意地迎上钟明全锐利的双眼。“钟老师你好,我一直以来都很仰慕你,今天终于能得一相见,真是太兴奋了。”
    “你是哪位?”印象里,他不记得见过这个年轻人。
    “我是这里新来的急诊部医生,我叫辛二。今天张先生发病的时候,因为我刚好就在现场,所以就跟着过来了。没想到能够见到您,真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希望有空的时候,能得您私下指点。”
    然后,她又和兰欣瑜打了个招呼,便跟着胡冰泽他们走出病房去。
    “哦,对了。关于闭脉跟细脉的问题,张夫人如果有问题,可以随时来这里找我。那么,再见了,还有钟老师,希望下次还能再见。张先生的话,差不多再过五分钟就要醒了,请不要再大声喧哗了,对病人真的不好。”
    说完,她轻轻带上门,还了室内一片清静。
    兰欣雅扶着姐姐兰欣瑜坐在床边,两姐妹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眼里晦涩云涌的。
    钟明全瞪着闭上的门板,想着辛二的话,心里的触动不亚于那两姐妹今天所受到的刺激。
    五分钟后,张远铎真的醒过来了,见到自己母亲憔悴的模样,自责地喊道,“妈,又让你担心了。”
    ☆、第一百一十章
    钟明全很愤怒!
    内心的火苗从给张家老太爷去过电话后,就再也止不住“嘭”地一下熊熊燃烧了起来。
    在自家装潢隆重大气的别墅书房内,他一扫书桌上摆设的物件,连平时破为喜爱常拿来炫耀的流云飞砚都舍得砸墙碎裂了。如今这张家,是越来越不会做面子上功夫了!
    虽说一开始他就是算计着治疗其嫡长孙的身体为借口,搭上张家给钟氏当靠山。然而他也是忠心对待张家,勤勤恳恳俯首低下二十余载,为其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他张家到头来还是把他钟明全当成是条蹦哒不起来、老而掉牙、价值殆尽的老狗,冲着电话说骂就骂,说扁就扁,一点脸面、交情都不顾!
    老东西!你孙子没有他一直吊着命能活到现在?你在医疗改革建树方面的进展,大量洗黑钱牟暴利的时候,还不是也通过他才得以顺利进行!现如今政局开始动荡,上面为了新局势而大范围展开实施“廉清、反官商勾结”政策,尤在医疗改革方面着重清查。老东西为了维持正面形象,不给换届造成影响,就打算着放弃他!哼,有这么容易么!
    钟祁晟路过书房,听到里面传来的叮呤晃啷的嘈杂声响,不由好奇推门进来。见到里面满地狼藉,还有他爹阴沉地老脸,惊呼道,“爸,你这是怎么了,生这么大气。”
    他小心地绕过地上零零碎碎的一地,惋惜地拾起那台流云飞砚。漂亮的砚身缺了一角,还布裂着许多细细小小的裂纹,不觉可惜。“多大事儿呀,还把你心爱的砚台都给砸了!”
    “滚犊子!你要是长点志气就好了,你老爹我用得着这把年纪还受人家的气!”钟明全气鼓鼓的,坐在太师椅上狠狠抓着扶手,看儿子的眼光,就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恨。
    “哎,我最近又没给你惹事,你朝我撒什么气啊。爸,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谁又碍着你了,叫你不爽快?”
    钟祁晟虽然在其父从小严厉的教导下,学习着钟家的医术,被教导要稳重、心定,然而他就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混子样,再怎么说教也不听。医术学得马马虎虎,只要治不死人就万事大吉,要不是他爹有先见之明一早安排了个伴读同他一起学习长大,捅了篓子有人擦屁股,他还不知道能怎么混呢。所幸,在外人面前他还是挺能装的,跟他爹一样总是摆着一副高洁、怜悯的样子,装老好人摆姿态,而在他极为熟悉的人面前就立马原形毕露,萎缩流气的很。
    “你们医院现在是不是又新来了一个医生?”
    看见自己儿子,钟明全马上又想到了今天下午在病房里遇上的那个叫辛二的医生。她说她是急诊新来的,她说她仰慕他已久,对他很是敬佩,可从她看他的眼神里,他看不到她对他所说的那种敬意,也丝毫感觉不到真诚和热情。在她直刺刺、亮闪闪的视线下,他只感受到了丝丝诡异和压迫。这个人,不简单呐!
    还有,她竟然知道闭脉、细脉,也检查出了张远铎身体的病症所在,更是在张夫人面前挑衅于他!切磋、指教?他倒想看看这小医生到底有没有那个能耐!
    “咱医院每天都来来去去这么多人,我怎么清楚这个。”他一屁股斜靠坐在书桌上,又道,“不过最近咱们科跟西边那边最近争得挺厉害的,把中立的急诊给整的急了眼,听说有年轻医生给了西边的人吃了好大一顿瘪,西边现在是有气没处撒,躁着呢。”
    “年轻医生?”会是那个人么?
    “对啊,好像是梁老介绍来的,刚才国外回来,手术技术一级棒。”重点是,长得年轻又貌美~
    “梁老介绍进来的?这事我怎么不知道?”他瞪着钟祁晟,觉着这混小子越来越不靠谱,真是一点正形都没有,如果以后他不在了,他要怎么办哟!
    “又不是什么大事。再说了,那时候你不是忙着给张家那小子治疗么,我哪敢打搅你啊,我又不是吃饱了闲的。”钟祁晟剔剔牙,“呸”地往地上吐了什么,手在后背挠了挠。“话说回来,爸你回来生这么大气,为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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