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好难啊。
    ——她出生的时家,凡界三大修仙势力之一,独据极北隐世之地,族人万千,门客无数,是人人都盼着托庇的地方。
    家主有女名为时璃,天之骄女,修道奇才,世人皆知。
    可没几人知道,时璃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
    更没几人知道,那个没有气海不能修炼的废物姐姐,曾被关在一方小院里,孤单度过她孩童时的几千个日夜。
    十二岁那年,时璃的生辰宴在时家兴隆大办,邀请许多仙门高士与宴,宾友尽欢。
    那天也是时琉的诞辰,只是大家都忘了后山隐林里还有那样一个小院。看管照顾她的新任使婆恼火受了牵累,趁着人多杂乱,去前山讨灵泉酿的酒水喝,只留下了时琉一个人。
    那是第一次,时琉踏出那个从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的隐林小院。
    时琉不能修炼,但从记事起,这世上的一切幻术阵法都对她无效,她只是没告诉任何人。多少次她从院门路过,或是坐着秋千呆呆望着,但那些监管下,她从没走过去。
    直等到那天,她终于推开了院门。
    院门口那个时家长老来了都要困上一日的障眼阵法,她只用了一炷香就走出来。
    可废物就是废物。
    那个从未踏出小院的女孩只是想偷偷溜出去,看看外面光景的,却还未到山脚就被恶人抓了。后来一路流离,沦落幽冥,进了这丰州鬼蜮,从此再没出来过。
    ……就这样了吧。
    简短的人生和更简短的经历,像走马灯一样在将死的时琉眼前掠过。
    她只听最早照顾她的那个使婆奶奶说过,人死之前是会有走马灯的,它会给你看这一生最喜怒哀乐的日子,时琉想她也有了,只是贫瘠得可怜。
    可怜得叫人难过。
    黑暗慢慢吞噬掉时琉眼前的最后一点光。女孩被少年掐着颈抵在山石上,像只将死的,绥萎着毛瘦弱无力的小猫,再多一分劲力,它就要彻底死了。
    ……连挣扎都不知的蠢货,活该这个下场。
    冷漠着眸的酆业没有任何怜惜,就要加上那一丝力,只是在指腹扼断她细颈的前一息,他指节忽停。
    “…?”
    一丝意外掠过少年人漆黑的目。
    长睫缓缓低下,视线落到女孩麻衣下微隆的胸脯上,他的眼神一瞬幽深如渊海,又如一柄沧桑古朴的刃,要撕破麻衣割入肌理。
    停了数息,少年人满是血污的脸上,忽地绽开个意外又嘲弄的笑。
    酆业重提了眸子,低低睨着女孩那双苍弱阖下的眼。
    薄唇微张,吐出的声音低而嘶哑。仿佛于无尽地狱之下历尽轮回,经千万年第一次开口那样,喑哑,陌生,模糊。
    “九窍…琉璃心?”
    修竹似的凌厉漂亮的指节慢慢松开,少年人冷漠谑玩地看女孩跌落,委顿在地。她划了一道长疤的素白面孔上细眉皱起,然后浅色的唇被低抑着的咳,沁上了胭脂似的血色。
    她侧扶着地,捂着颈,咳醒过来。
    “大补啊。”
    少年人低了眼眸,轻若无声地叹了一句。
    “什,咳咳……什么?”
    时琉没听清,好不容易止住了咳,惶然望向那个前一息还要杀了她的少年。
    少年没有再言语,只撩起眼,不动声色地体望她。
    时琉是第一次见这样的目光,少年看着冷漠至极。山缝间漏下一两线丝薄的光,勒过他清隽眉目,像是趁着夜色在他眉目拓下的几更残雪。可那眼神最深处,又像是灼着世间最炙烫得的火,能将玄铁熔铸成液。
    时琉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情绪,只觉得冰冷又炙热,玄怪得让她不敢再对视。
    少年就是这一刻开口:“你不跑吗。”
    他的声音很奇怪,明明是年岁尚轻的少年质地,微哑但好听,却又有种渊渟岳峙的深沉。
    时琉一怔,醒神低下头,她匆匆拉起委落的兜帽,让褴褛的麻衣重新遮起她容颜,一两缕被光辊成浅色的发丝从兜帽边沿探了出来。
    理好衣帽,女孩又扭头去收拾旁边凌乱的药箱。
    酆业的眼眸里情绪于是更奇怪:“就算你不怕我,也不怕死吗?”
    “……”
    少女的指尖在药箱上一颤,没撑住,木盒咔哒一声合上,震得天井口的草藤簌簌落了尘土。
    她扶着药草盒子停了几息,“怕。”
    确实是怕的,声音都带着细微的颤。
    那顶过分宽大的兜帽第一次主动抬起来些,露出女孩半截雪白的下颌,被阴翳啄去余颜。
    “可你跟我们不一样,怕也没用。”她安静说。
    那丝颤栗就不见了。
    酆业眼底墨色凝成霜色:“你看到什么了。”
    时琉抿唇,瞥了眼他的胸口:“你的血。”是金色的。
    看到那点金色光粒时,时琉就想起了死在幽冥天涧的丰州州主。
    那个在幽冥鼎盛千年的大魔,这么不明不白又突然地死了。
    罪魁祸首竟然只是个少年么。
    想来绝无可能,但时琉就是忍不住这样猜测。
    她没再说话,低头去敛之前碰洒的药草。
    重伤后被带回来的少年是如何骗过了牢外的阵法,时琉不知道。但她知,如果他想在这里弄死她,即便重伤着,应该也是易如反掌。
    最后一颗散落的药草被时琉敛入盒子,她站起身。
    时琉甚至还没来得及站稳。
    “轰隆——!”
    一声震人发昏的重响忽然撼动天地。紧随其后,地面颤动,抖得时琉身影一晃就跌回地上。
    余震许久才平息,慌乱的人声和脚步声已经从地牢的另一头惶惶拥了过来。
    时琉仰头,就在天井口的入路见到牢里关着的以瘦猴为首的年轻囚犯们。
    他们脸色青白难看,有些人还添了伤见了血,狼狈搀扶着进来。
    瘦猴从进来前就呲牙咧嘴,一直调头不知道在往哪张望,神色慌张,直到中间瞥见不远处天井石壁下着麻衣披大兜帽的少女,他立刻带着伤瘸着腿跑跳过来。
    “丑八怪!你瞎跑什么!老子还以为你埋在里面了,你——”
    瘦猴话声停得戛然。
    他面色不善,目光闪烁又警惕地盯着麻衣少女身旁,那个一身血污却懒懒靠在石壁上,像死了一样阖着眼一动不动的少年人。
    “这小子是谁,我怎么没见过?”瘦猴问。
    “今天带回来的,新犯。”时琉从人群里收回视线,起身,“外面怎么了?”
    她难得主动发问,换了平常瘦猴还有心戏弄几句,这会却顾不上,就一边盯着石壁前半死不活的少年一边说:“八爷说是凶兽狡彘出世,幽冥天涧又平了一块。”
    八爷就是那个叫老八的狱卒,这个时琉知道。
    但是……
    “狡彘?”时琉茫然。
    瘦猴打量完了,松了表情,确定角落少年就是个快不行了的病秧子而已。
    他转回来,脸上露出熟悉的贱兮兮的讥讽:“丑八怪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狡彘可是幽冥凶兽榜里一等一的厉害魔物,形如踏火恶犬,壮得像座小山,伟力堪比一州之主,据说一口能吃上百个人,骨头都不吐的那种!你这样的小身板,都不够它塞牙缝的!”
    虽是实话,也是瘦猴故意吓她。
    可他要是能看见藏在黑色兜帽下,女孩不但没怕,眼神里还不自觉流露出的好奇和向往,大概会反被她吓一跳。
    瘦猴没看到,有人看到了。
    靠在嶙峋的山石前,少年低低错着长睫,睫睑间的漆目里如有墨絮流转。
    在兜帽下女孩紧张向往地攥紧拳头时,少年仍阖着眼,唇线却薄掀了下。
    像丝冷冰冰的嘲弄,转瞬即逝。
    蠢狗出来的不是时候,“仙丹”今日吃不成了。
    改日罢。
    传闻里千年难见的凶兽狡彘出世,肆虐丰州,而这仿佛只是一个前兆,接下来的几日,丰州,乃至整个幽冥,就没再太平过了。
    消息很快在幽冥十五州传开:凡界那个号称“算尽天下三千年”的天机阁闭关十六年,不久前却忽然开阁,放出了一条惊骇世人的天机占卜——
    [魔头出世,三界将覆。]
    从万年前酆都帝业覆灭,也或更早,天下皆知祸害三界的永远是幽冥秽土的肮脏魔物。
    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凡界三大修仙势力前后响应,两大仙门和时家各自派出由长老带队的精英弟子,下山游历,荡妖除害,顺便查察天机阁预言中要倾覆三界的“魔头”。
    这次历练与以往不同,三家各有一队通过天梯,下抵幽冥。
    ——幽冥这几日的动荡就是由此而生。
    鬼狱地处幽冥最北,除了狡彘出世,地崩山摇,以至于被连累垮塌了半座地牢以外,幽冥秽土上的风波几乎没有影响到这里。
    丰州州主死了,要取囚犯们心头血修炼秘法的威胁似乎是不在了。
    尽管不知道八爷为首的狱卒们为什么仍是没有放他们离开,但年岁不大的囚犯们显然已经重新活泛起求生的心思,兴奋无处发泄,连带着鬼狱里的挑衅斗殴也比之前多得多。
    最辛苦的就成了时琉。
    “丑八怪,你跟那个病秧子什么关系?这么照顾他,不会是看上那个小白脸了吧?”
    “……”
    瘦猴蹲在天井口揪草皮。
    地牢阴潮避光,石壁缝里一共没长几根草芽,最近更是被他祸害得寸草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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