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
    唐啸是个懂得享受的男人,他的浴室里有一套顶级的卫浴设施,德国汉斯格雅的百年经典款,亮光黑的基调,灰色宽敞的浴缸和石英石台面,搭配三维手抓纹灰褐橡简柜,显得格外尊贵和气质,十分衬托唐啸的品味——
    唐啸闭着眼睛,整个人以一种十分放松的姿态慵懒地靠在可以枕放脖子的地方,龙潜穿着整齐地蹲在浴缸旁边,动作麻利地从医药箱里拿出药和绷带,给唐啸肩上的枪伤伤口换药。
    他对这间卧室有阴影,以致于呆得久了浑身都不自在。他第一次对唐啸产生畏惧应该就是从这间卧室里开始,那是头一次唐啸对他露出了残忍的一面,他的左边小腿直到现在仿佛都还残留着当时的疼痛。
    唐啸从来都只给他糖吃,把他宠得无法无天,唯有那一次,一鞭子毫不留情地打下来,算是多多少少让他不敢再放肆,他现在偶尔还是无法抗拒唐啸的威严除去唐啸送他进监狱的冷血无情,这不能不算是一个因素,毕竟那时候他还那么小。
    “在想什么?”唐啸搁在浴缸边缘上的手忽然动了动,稍稍起身的动作带动了浴缸里温度适中的活水,龙潜正全神贯注地沉浸在短暂的回忆里,脸上露出了些许迷茫的表情,唐啸低声笑了笑,手指顺势抚摸上他的耳垂。
    那几个小小的洞口早已经没上了。
    他的动作非常自然,龙潜却陡然站了起来,后退一步,垂着眼帘,说,“伤口已经处理好了,唐爷,我先出去了。”
    “你慌什么?”唐啸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宠溺的嘲笑,“小时候你的身体我看了多少遍了,现在看到爸爸的身体到害臊了?”
    这话其实说得非常亲昵,听起来到挺像一家人的,但龙潜莫名地觉得尴尬,掀眼瞪了唐啸一眼,正巧见他从浴缸里站起来,唐啸显得非常坦然,自己如果挪开眼到显得心里有什么鬼了,于是一不留神将人从头到脚看了个遍。
    唐啸是被伺候惯了的人,裸着身体出来便朝龙潜做了个手势,龙潜拧眉站了会儿,越过浴巾拿了件长至小腿的浴袍给他,边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你把林粤弄到哪里去了?”
    “自然有合适的医生在照顾他,难不成你想让他住在家里?”唐啸系着浴袍的腰带,似笑非笑地瞟了眼镜子里的龙潜。
    “我不放心他一个人,不让他住在这里也可以,我在外面有房子,可以和他一起住在那里。”
    唐啸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继而转身拍了拍他的脸道,“我不可能让你离开这里,死心吧,阿潜。”开门之际,他又说,“你在外面的房子我已经代你处理了,你的家只能在这里。”
    龙潜紧走几步跟了出去,“你无权处理我的房产,而且我也不可能一辈子住在这里,你明知道。”他咄咄逼人地在唐啸身后站定。
    “我知道。”唐啸气定神闲地笑道,“但你想不想和你会不会住在这里并无直接联系不是吗?”
    他从墙边的深棕色立体酒柜上拿了一瓶酒,打开,倒在高脚杯里。
    龙潜的脸上阴晴不定,定定地看着唐啸的后背,说,“唐啸,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七年前亲手把我送进监狱的人难道不是你吗?”他这话带着浓烈的谴责和质问,但又十分迷惘。
    唐啸转身,明明身高差距已经不像几年前那么大,但他那目光仍是俯视着,仿佛在他面前的人还是只到他胸口的孩子,“你查得清清楚楚了?”
    龙潜直视着他的眼睛,“太明显了,我想查不出来都困难。”
    ☆、Chapter
    唐啸在港城的黑帮里以擅于做人而称道,在他眼里,政客文人,帮会骨干都有可利用之处,所以他的铁手上时常带着丝绸般柔软光滑的政治手套,无论黑道再如何手眼通天,没有稳固有力的后台是站不稳脚跟的,于是他广泛的人脉一条条缠绕在一起凝结成的根桩让他的家族像株巨树稳稳地屹立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
    以唐啸的手腕,当年要保住他轻而易举,而他选择不保已经是让人怀疑的事了,后来唐潜有了自己的人脉细细一查,才发现唐啸甚至没有隐藏真相的意思,不得不说,唐潜在得知真相的刹那,那种彻底被唐啸轻视的不甘远远超出了愤怒。
    而此刻,这种不甘和愤怒又表露在他的脸上。
    龙潜一直以来都生得太好,小时候漂亮,现在长成二十出头的青年了又继承了一些父亲的优点,只能说比起儿时更好了。唐啸不否认自己是当真爱看小儿子笑起来的模样,也不否认每回看到他冷淡下来完全不笑甚至嘴角还带了些嘲讽的时候就很想狠狠地揍他,身心都充盈着一种病态的欲望,要求他的孩子无条件放下所有的戒备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依靠他,虽然现在看来自己对他那有悖伦常的感情已经不值得他信任,但无奈病灶太深恐怕那种病态还得延续下去。
    他惊异于自己竟然丝毫不受道德的约束,非常平静而自然地明白了自己的心情并且接受,甚至想,不论如何,他是要将这孩子牢牢掌控在手里一辈子的,即便他不肯接受寻死觅活,最多也只是把他长硬了的翅膀再狠狠折断,关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
    龙潜肯定不知道此刻他眯眼专注地看着自己在想些什么,沉着脸下意识皱起眉头瞪着唐啸,这恰恰是唐啸最不喜欢从他脸上看到的表情。
    他放下手里的酒杯,朝龙潜走过来,龙潜戒备地动了动,侧过头迅速看了一眼门的方向。
    唐啸笑了,声线虽然低沉磁性,声音却甚至称得上温柔地问,“阿潜,还记得你在学校里第一次挨打后我去接你时告诉你的话吗?”
    龙潜眸光微闪,他当然记得,当初他刚到唐家没几个月,唐啸便把他送去了学校,到不是什么贵族学校,反而是很一般的那种,虽然没有资格像唐云天一样有成群的专业私人老师,但唐啸对他已经非常不错了,每天派人早送晚接。
    在那些八九岁的毛头小子眼里,他只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而有钱人家的孩子在学校里不外乎两种待遇,一是跟屁虫成堆,一是被家里同样有钱的小孩儿挤兑。
    那天下课他就被堵了,那个领头的胖小子带着五六个跟屁虫气势汹汹地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当时一个人,真的胆怯了,所以连看也不敢看他们拔腿就跑。
    那天是唐啸亲自来接他的,他被揍得鼻青脸肿,一个人缩在车子的角落里,不敢看爸爸生气的脸。
    唐啸瞪了他一眼,不满他的畏缩和软弱,直接把小儿子拎进自己怀里,原本心里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在感受到孩子轻轻的颤抖后稍稍地散了一些。
    唐啸用手指背摩挲着他乌青的嘴角,平缓地说,“阿潜,你记得,你必须要在受到挑衅时学会反击。要知道,挑衅会没完没了地发生,直到你建立了自己的威严让其他的人再不敢惹你,否则你一辈子都会被人踩在脚底下,像今天那个孩子,你愿意被这样的人踩在脚下吗?”
    他认真地摇头。
    随后唐啸说了一句话,不知为何他牢牢地记住了。他说,“记住了,当你不敢看一个人的眼睛时你同时也在告诉对方你正在害怕他,而且是非常害怕,如果你先一步让别人知道了你的懦弱,你已经输了,阿潜,……你要先学会看着我的眼睛。”
    龙潜猛地想起这句话来,只见唐啸已经走到了离自己两步之遥的面前站定,下意识地,他就避开了视线,尔后,他瞬间明白了唐啸的意思,身体倏然绷直,在牢里他记得这句话,在外面混他记得这句话,唯独回来这里面对着唐啸,他不记得了……
    “当初把你绑回来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你在我面前可以稍微变得勇敢一点,我就多少给你一点自由。”唐啸看着他紧紧绷住的脸颊,抬起手,龙潜条件反射地后仰身体,顺势退了一步,只是脸色依旧难看得很。
    唐啸垂手,忽然他笑起来,那笑十分怪异,没有对他的失望和不满,也没有嘲笑和讽刺,反倒是、倒是——
    有着一种残酷而热情的诡异错觉。
    他说,“多少年来,你一直在害怕我,但是很好,阿潜,你应该害怕我。”他顿了顿,龙潜直觉他要说出自己无法接受的话,他想拔腿逃跑,就像当初被那些小孩儿追的时候,可脚上被人钉了两颗钉子,从他的脚背一直贯穿到地板,让他动弹不得,连逃跑的愿望都没办法实现。
    窗外夜色寂寥,房间里的空气静谧地几乎要凝结成固体,龙潜终于掀起眼睑对上唐啸的视线。
    “你应该害怕我。”他重复了一遍。他对儿子抱了这种念头,儿子不得不怕,偶尔他甚至会看着这个儿子想象着有一天当他知道他的亲生父亲对他抱有这种非同一般的态度时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越想越被禁忌冲昏头脑,也越想越自虐。
    “唐爷,天色不早,我还是先回去了。”唐啸喝多了,他脸上的醉意已经越来越明显,气息中都散发着酒的醇香。
    唐啸眯起眼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又回头看了看他,在床边坐下,说,“今晚陪爸爸睡。”
    龙潜的背倏地挺直,没等他开口拒绝,就听到耳边传来唐啸慢悠悠的声音,“以后都不想见林粤了?”
    龙潜的脸色瞬间就变得不好看了,他站在原地拳头握紧了松开,松开又握紧,良久,才闭了闭眼答应下来,“好。”
    唐啸今天确实喝得有些多了,先前从宴会上回来已经满身酒气,泡了澡出来又喝了两杯,那都是高度数的酒,普通人只需要一小杯就足够醉上一宿了。
    龙潜侧身躺在床的里侧,心里想着唐啸前不久说得那句话,今天的唐啸给他一种很反常的怪异感觉,不知道是因为酒的缘故或是其他,他的一言一行似乎都有所指,偏偏又不说透,任他胡乱猜测也猜不透,只猜得脑中一团凌乱。
    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龙潜闭上眼入睡,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他又醒了过来,床的另一头毫无动静,他便起来去了洗手间,睡前因为心中憋着邪火直接就躺下去了,这会儿才觉得不洗澡睡不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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