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父子俩相互搀扶着,迈着沉沉的步伐,一步一步向着竹楼走去。
    黑暗中,一双饱含柔情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庞,嘴角露出了美好的弧度。
    黑暗中,一个身影悄悄从床上起来,给身旁熟睡的女子轻摇着蒲扇,满足的同时,微微皱了眉,向着窗外,微微皱眉。
    黑暗中,竹楼的一个窗户前,男人借着夜色的掩护,静静地看着一老一小爷儿俩走近篱笆院,手,却摩挲着手中的一张照片。
    照片中,是一群穿着囚衣的囚犯。
    其中最显眼的是……一个张狂中带着狠戾的年轻男子,还有年轻男子身边一个儒雅温文的清秀青年。
    清秀青年眼中带着怯惧,看似站在年轻男子身旁,仔细看去,才能发现清秀青年的位置其实比年轻男子靠后一个脚跟,而且,这个清秀青年的手……正紧紧地揪着年轻男子的囚衣衣角。
    照片里所有的人都在笑。
    他们的笑各不相同,只有清秀青年的嘴角那一抹弧度,是最特别的。
    祸引鸡冠山(上)
    这一晚,严澈没睡好,自打回到家后,第一次做了个纷繁复杂、紊乱无比的梦。
    梦有多乱?
    严澈穷尽所学也形容不出来。
    只知道他在梦中不停地藏,拼命地逃,无论躲到哪里,逃向何处,他总被那张像无数电影屏幕拼凑凝结成的超级大网铺天盖地地笼罩其中,逼迫他不得不看那网线上那一幕幕一段段或熟悉,或陌生的影像。
    影像很多很杂,有严澈已经有些模糊的过去种种,也有严澈刻意逃避忽视的如今种种……里面还有断断续续地令严澈去想深究时,影像画面却好似与他作对,总是紧要时候转换的场景画面——那是关于一个孩子从出生那一刻开始的不完整的大半人生影像。
    那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懵懂顽劣的孩童,离经反叛的少年……严澈不认识。可是随着那个孩子“渐渐长大”,严澈看清了那个长大的孩子的五官后,知道了那人不是什么莫名出现的陌生谁谁谁,而是他同父异母的二哥严河。
    张尝讲述的故事,变成了这断断续续的画面,儿时对严河的那些点滴片段也断断续续出现在里面……就像是一场劣质电影,即便弄的人头昏眼花,可是严澈还是想在里面发掘出什么。
    到底想发掘什么,严澈自己也不清楚。
    或许,严澈想要的,就是父亲没有给予他的一个答案,一个真相吧?!
    这个梦让严澈无限疲惫,也使他深陷其中,灵魂也被纷繁的梦境魇住。
    严澈看见严河在挣扎中怒嚎,怒目盯住窥视梦中严河的严澈,那双目赤红得仿佛下一刻就能滴出殷红的鲜血,那满脸狰狞的怒容无声地宣泄着恨意——他,恨着严澈?!
    突然,严河嘴角一勾,裂开霍霍的一口白牙,“桀桀”怪笑着踉跄走近严澈,嘴里森森地喊着“三儿好弟弟”,双手如雷霆一般快速伸将了过来,一把死掐住了严澈的脖子。
    手,狠狠地鼓裂青筋,狠狠地收尽全力。
    这样的严河,不是严澈心目中熟悉的形象,是视严澈为怨仇,誓将严澈手刃的夙敌……这样的严河,使严澈惊惧不已,更多的,还有来自内心深处的一种被欺骗的哀伤与惊慌。
    ——“二哥,我是三儿,我是严小三儿严澈。”
    严澈张口想说话。
    只是张了张口,严澈却没能发出任何的声音,反而使得严河眼中的恨意更浓,掐住他脖子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大力。
    严澈就那么看着严河赤红的双眼,看着严河满脸扭曲的笑,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他却舍不得闭眼,怔怔地盯着那个疯魔的“严河”。
    转瞬之间,从严河赤红的双目周围开始,严河的面部皮肤开始变黑坏死腐烂,那些腐肉一丝一缕,一点一滴地在严澈眼前掉落……眼珠子咕咚一声,也摔在了地上。
    严河的头,成了一个白骨骷髅,“桀桀”地笑声成了上腭下颚的牙齿撞击的“嘚嘚”声。
    严澈的惊恐未愈,掉落地上的眼珠子好似长了无形地一对翅膀一般,缓缓凌空腾起,升高……来到了骷髅头空洞的眼眶位置……自动镶嵌了进去。
    这时,严澈又看见和方才严河仿若慢镜头腐烂的画面一样,眼珠子落入那空洞的眼眶之后,又是从这眼眶的附近开始,一毫一寸地开始生出嫩红的血淋淋肌肤,一层一层,就象往墙上涂抹漆料一般,知道变成一张完整的肌肤,变成一张正常人的脸。
    只不过,这张脸……不再是严河的,而是那个属于严澈不愿意想起的男人的脸——付梓,一个腆着一脸讥笑的付梓的脸。
    这样的付梓,是严澈的噩梦,是他永远都不愿意想起的噩梦。
    严澈奋力挣扎着一步一步后退,而那张脸同时也一步一步地紧随逼近,使严澈无论如何躲避,也无法将他从视界中甩开。
    掐在他脖子上的手,至始至终未曾松动,严澈觉得死亡那么近,却感觉不到那种窒息感的死亡气息……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梦,可是,严澈那宣少示人的软弱泪水还是愈发汹涌,滴在那双手上,立刻冒出“哧哧”声响,那双手,的肌肤也开始溃烂。
    不知道这么对峙了多久,那张付梓的脸,转瞬间变成了扭曲的一张女人脸,那位曾经趾高气昂地出现他跟前,又歇斯底里诅咒他的庄夫人顾新荷。
    ——去死去死吧,和万俟姝瑜那个小贱^人一起去死吧,哈哈哈……
    眼前一晃,顾新荷的脸变成了顾长河。
    ——小澈啊,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呵呵。
    ……
    一张一张脸变幻着,每一张脸上都带着无法遏止的疯狂,要不置严澈于死地不罢休的疯狂。
    愈到最后,严澈的眼底与内心的恐惧反而愈发平静。
    恐惧消失了,一股愤怒油然而生。
    严澈掩藏了多年的不甘与怨恨,纷纷爆发,那刻意被他按捺住的扭曲情绪也同时爆发。
    一把抓住那森森白骨的胳膊,严澈狠狠将它掀开,冷冷地看着对面那张变成蒋奇贤的脸,眼底的森寒达到了鼎盛。
    ——你有什么资格来置喙我?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你的父亲做了什么?
    ——你觉得你就比我高一格么?要是没有你父亲,没有你外公给你的庇荫,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诋毁我的老师,污蔑我的老师低贱,那么你那忘恩负义的父亲就高贵?继承了你父亲肮脏血脉的你就高贵?
    ——蒋奇贤,你就是一个扶不上墙的烂泥,不,说你是烂泥都糟蹋了烂泥。
    ——你今日对我的种种,来日必定也会有人一一还给你,这就是因果。
    再次看见那么熟悉的一个崩溃场面。
    蒋奇贤脸色铁青,面目狰狞,揪住严澈的衣襟狠狠地咆哮着“闭嘴”。
    严澈笑了。
    笑着闭上了眼,曾经那一幕幕使他耻辱的情形重新上演,循环……一遍又一遍。
    不是没有抵触地逃避,而是严澈这一刻彻底放弃,一如当年那般认命地放弃。
    只不过,这一次没有那个宏亮的声音跳出来制止,也不会再有人跳出来制止……严澈知道,这在梦里。
    ——“澈儿……”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严澈耳边响起。
    严澈整个人一顿,睁开了紧闭的双眼,茫然四望……谁?
    ——“澈儿,娘的宝贝儿……在找娘吗?”
    严澈全身一颤,视线焦灼在面前那张思念多年,熟悉而陌生的脸上。
    “……娘?!”严澈喃喃。
    那张脸上绽开一朵犹如春后嫣红的温婉笑容,盈盈的双眸中带着让严澈失魂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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