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
    外面突然传来惊呼,夏安远心头猛地一跳。
    “那里是谁?我艹!!快快快!!快回头!!!安全网!!!安全网破了!是破的!!”
    脚步声纷乱响起。安全网破掉是件挺常见的小事,但听到他们焦急的语气,夏安远感到一种冥冥的不安,往外疾走的速度越来越快。
    “啊!……我艹我艹,你他妈别乱动啊!”
    明暗切换太猛烈,夏安远被阳光刺了眼,闭了好几下才能正常视物,他跟着发现异常的那人视线看去,于此同时,刘金贵震惊的嘶吼在另一栋建筑物楼顶炸开:“侯军!”
    夏安远悚然睁大双眼,他被眼前的一幕吓到肝胆俱裂,那一刻,他仿佛心跳都静止——侯军吊在离地近十米的空中,脸被涨得通红,脖颈上青筋暴起,只有两只手抓着架杆,双腿不住地在弯曲摆动,急切地想要寻找一个支点。
    要掉下来了!!!
    几乎是在看到侯军的下一秒,夏安远霍然推开堵在楼道口急得团团转的工友,太阳穴绷得死紧,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用毕生从未有过的速度沿着工人通道的框架向上蹿爬。
    拦在眼前露了半截的钢筋,不住随着他的矫健动作往下抖落的灰尘,和身后纪驰震怒的呼喊,全被夏安远抛在脑后。热血洪水般涌到他的头顶,什么都是烫的,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只看得到侯军在空中晃荡的瘦小身体。
    一瞬间脑子里闪过好多。
    他还那么小,正是人生刚启程的年纪,即使失去父母,他也有机会拥有美好的未来,有贴心的伴侣,有可爱的小孩,一切都在前方等着他。
    他甚至有机会攒够钱重新回学校读书,他怎么可以死在这里?!
    侯军,你他妈的千万别出事啊!
    夏安远翻出通道,远远的看到了侯军筋疲力竭的身影,顾不上脚下每一步都有可能踩进空隙,电光火石之间,夏安远如同一条奔命的狼犬,连滚带爬地飞扑到侯军的位置,及时抓住了侯军的右手手腕。
    “抓紧!”夏安远咬紧牙关,拼了命地将他往上拉。
    “远、远哥……”
    只差一秒,侯军就要在重力作用下松手,他没想到夏安远会在自己万般绝望之际如神兵般突然天降,遒劲有力的那双手牢牢抓住了自己,像世界颠覆时为自己放下舷梯的诺亚方舟。
    可他却怠力地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纵横的泪痕将他那张清秀的脸满铺脏污,他咬紧腮帮,反手握住夏安远的手腕,求生的本能让他迸发出惊人的力气,左手撑在架杆上猛地用力。
    ——可是太滑了!
    汗水像是从手掌里直接流出来那样,被浸湿的皮肤跟光滑滚烫的金属摩擦出“呲”的一声,侯军的手瞬间溜开,身体往下重重一坠!
    夏安远的身体竟然被这力量带出去了小半!
    “不行的,远哥。”侯军费力地昂起头,脸上通红的血色几乎要被刚才那一下给震得无影无踪,“架子是、是松的,太危险了。”
    “少他妈的!废话!”夏安远艰难地喘了口气,因用力而狰狞的面庞此刻像要滴出血来,豆大的汗珠雨般不住落下。他缓缓调整角度,将右腿卡进钢筋纵横的空隙,两只手死死抓紧侯军的手臂,“抓紧……别动!”
    可是太难了。
    侯军再怎么瘦,也是个一百多斤的成年人,仅靠着夏安远手上的力量,怎么可能将他轻易拉上来。更何况烈日当头,空气温度像从没这么高过,没多久,夏安远就察觉到自己手掌心沁出来的油滑汗水,他不得不更用力地捉紧,指甲都快深深掐进侯军的肉里。
    时间的概念在此刻归零,侯军渴生的眼神死死地刻进夏安远眼里。钢架接口发出声响,在离地十多米的高空摇摇欲坠,他俩在这摇摇欲坠中,倘若度秒如年。
    “放手吧,远哥。”侯军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里带着闪着泪花的笑意,“我的银行卡,和密码,刘叔都知道,我没什么、没什么要交代的。”
    “你他妈的给老子闭嘴!!”夏安远再次奋力往后扽他。
    “我不知道这个架子是松的,我看到,看到一只蝴蝶停在安全网的破边上,”侯军喘了口气,“它好像你。”
    “闭嘴!!!”
    “你说,工地上,大夏天的,怎么会飞来一支蝴蝶呢。”
    “侯军,你给我听着,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再坚持一下!艹!”有两根支撑夏安远的架子突然往下垮了一半,他半个身子都探到了外面,承担着两个人重量的小腿骨传来撕扯的剧痛,“再坚持一下!!后面的人马上来了!”
    “松手夏安远!你不要命了吗?你不要命你妈还要!”侯军眼睛通红,“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很二逼,但我不说,怕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
    夏安远怔怔地看着他,他知道侯军要说什么。
    “我喜欢你,远哥。”他安静地望着夏安远,用他最习惯的那个眼神,“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
    那两颗接口螺丝终于不堪重负地脱落,横在夏安远胸前的最后一根横梁在嚣鸣中下塌,侯军变了脸色,惊恐地去掰夏安远的手,夏安远却死活不放,手指节都被重力坠到发白。
    可汗湿却让侯军本就失力的指节一寸一寸往下滑,悄无声息的,手里经已麻木的重量倏地一轻。就在夏安远没来得及反应,下意识跟上去想要再抓住他时,一股更大的力量拖住了他的双腿。
    他被来人强硬地从背后拖拽起,三两步抱回了室内空间。
    “夏安远!”来人似乎想要狠狠给他一耳光,手却突然在空中顿住,慢慢放下,握住了他的肩,“你他妈的是不是疯了?!”
    夏安远苍白着脸,好一会儿才认出这个一身狼狈的人,长了张跟纪驰一样的脸。
    他下意识想要保留自己那份在纪驰面前几乎已成本能的镇定,视线却被雾气笼罩,胸腔后知后觉地传来钝痛,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捏攥,嗓间仿佛堵塞满利刀碎刃,喘一口气都锐疼,割得他一开口就变了调。
    “我没能,抓住他。”
    夏安远“咚”一声跪倒在地,脱力地捂住自己的眼睛,浑身失去控制般大幅度颤抖起来。
    可就算这样也无济于事,侯军失重时的表情,仍旧近在咫尺地停留在他眼前,他甚至能从侯军的嘴型,辨认出他那句没来得及出声的话。
    他想说,再见。
    有无风的空气,烈烫的呼吸,震耳的金属声碰撞,像在那顷刻间化作透色的泥流,在最后定格的那个镜头里,跟着飘零的侯军一同扑棱棱落下。
    第27章 “跟我走,夏安远。”
    纪驰的手保留着欲要触碰夏安远肩膀时的姿势,停了几秒在空中,然后握紧拳头收了回去。
    他缄默着,在隆声大作的心跳中平复呼吸。
    幽黑,纪驰胸口起伏着,看向夏安远的目光从未像此时这般幽黑。
    可夏安远埋着头,看不到他眼睛里如有实质的惊惧与后怕,又或者他即便抬头看到了这目光,也无法立刻读懂他的心中所惧。
    没有人能在和一条鲜活生命错臂时,还保持清醒理智的情绪。更何况那条生命的主人,与夏安远日日都会相见。
    纪驰很快走出属于他的负面情绪,耗时明显比夏安远短上许多,夏安远听到他的鞋底与粗糙地面摩擦的声音,他似乎是走到边上往下看了一眼,很快又返回来。
    被钢筋截口刮出惨烈划痕的高级真皮皮鞋停在他面前,随即,手机铃声炸开。
    夏安远痛恨自己在这种时刻竟然都会注意到纪驰的一举一动,他听到纪驰接过电话后,等那头说了一会儿,然后惯常冷沉的声音响起,回答了一个“嗯”字。
    夏安远不愿承认自己是个自私又懦弱的人,但让他现在也像纪驰那样去看一眼,或者以刚才爬上来的速度下楼去,他是怎么也挪不动脚步的。
    他只能胆怯地问纪驰,声音低得快要没入满地尘埃:“纪总……”
    夏安远喉头哽了哽……这话他妈的根本问不下去。
    他缓缓站起身来,复又开口:“纪总。”
    “走。”纪驰垂下眼帘看了他一眼,也不等他说完,转身走向施工用的电梯,按了下行键。
    夏安远好半天都没动静,纪驰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知怎么的,夏安远觉得他这一眼似乎满含了鼓励的意味,像无悲无喜的真神,用他极富沉稳宽阔的大手,托起了落水垂危的蝼蚁,哪怕它对这尊神和世间来说,无足什么轻重。
    “滴”一声,电梯到了,纪驰转过身,率直走了进去。
    很多年后夏安远回忆起这一天,除去这刻的感受,竟然什么也记不清了。
    惊骇、惧怕、懊悔、无助,一切什么当时心头涌上的情绪,都在纪驰看他的这一眼中奇迹般消弥。
    就算再不愿意承认,就算分开了整整八个春秋,就算纪驰说他恨着自己,一直恨着,夏安远也还是从他当时的神态和语气中,获得了那股曾经让他背弃承诺义无反顾一头扎进深渊的力量。
    纪驰说,“跟我走,夏安远。”
    简单平淡的六个字,似乎在顷刻间就轻松接住夏安远在空中悬荡的心。
    那是纪驰带给他的安全感,夏安远想。
    竟然经年亦未变。
    刘金贵握着夏安远手臂的手一直没有放下来,用力大到近乎是掐的程度,夏安远从僵硬中后知后觉地醒过神来,才察觉到疼痛。
    他拍了拍刘金贵的手背,给他了一个安慰的眼神。
    虽然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
    又是医院,又是熟悉的味道。夏安远回家都没来医院这么勤快。
    其实客观来讲,在夏安远的嗅觉神经系统里,医院这种混杂着淡淡消毒水和酒精味的空气,是冷冽好闻的。
    可这个地方无可避免会发生许多故事,难堪的、无奈的、哀怨的、绝望的、悲痛的,愁丝密集地漂浮在空气当中,跟随气味因子悄无声息地钻进每个人的身体,从神经末梢上蹿,轻而易举地掌控住他们的感官。
    但当夏安远站到急救室的门前时,他竟然发现,医院的味道头一次让自己生出放松的感觉。
    送到了医院,送进了抢救室,又被抢救了这么久,那就说明,侯军并没有完全被宣判死刑。
    还有的救。
    “我对不起他爸啊。”刘金贵终于松开了手,在一旁的椅子上捂着脑袋颓然坐下,沙哑着嗓子,“当初就不该同意他跟着我出来。”
    夏安远默默地坐到他身旁,看着发光的地板。
    “侯军学习成绩好得很,从村小到镇上的中学,一直都是他们班的第一名,他爸以前常跟我们炫耀,他儿子怎么怎么聪明啦,背古诗读两遍就会啦,数学题看一遍书就能自己解啦,他这么努力挣钱,每天一口肉都不敢多吃,就为了他儿子能考上个好大学……”刘金贵抹了抹眼睛,嗓音酸涩,“他爸出事的那天我不在,说是人当场就断气了,一句遗言都没有,我就想着,帮他把后事给办好了,然后去看看他儿子。”
    “这娃可怜呐,妈出车祸死了,爷爷奶奶也一早就没了,他爸出来打工还有钱往回拿时,他大伯还给他口饭吃,一出了事,净想着打赔偿款的主意,也不让他去上学了,就在他们家帮着干农活。我看着他在那个压根不算家的地方过得太苦,想着帮帮他,结果帮成了这样……哎!安远,我有愧啊!”
    夏安远深深低下头,他们都清楚,这条命就算是捡得回来,侯军恐怕也很难再成为一个健全的人了。
    叹了好一会儿气,刘金贵突然又振作起来:“不过他小子这次要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十多米高,就算掉下来的时候被安全网绊了一下,如果不是那个人反应快,他现在躺的可就不是手术台了。”
    “哪个人?”
    “就是送我们来医院那个。”刘金贵搓搓脸,回忆起当时兵荒马乱的场景。那个人真是不简单,招招手就有一堆保镖出来,那么短的时间,他是怎么看到楼下放着帆布的?三两句安排好了他们几个应该怎么用帆布接住人,哪些人通知工地领导和救护车,跟着就转身去追夏安远了。
    即使只是分秒之间的紧急安排,刘金贵隔着那么远也能看出那人遇事冷静,杀伐果断,能拥有这种洞察、反应能力和处事能力的人,必然是久居高位的能者。
    但这样的人竟然也会为了一个小民工的安危,像夏安远一样慌不择路地爬钢架吗?
    刘金贵大致给夏安远讲了一遍,问道:“是这个工地的老板吧?他好像认识你?”
    夏安远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
    有其他工友买了水和面包回来,夏安远没接,躲去厕所抽了根烟。手机这时“叮”地一声响,他才想起来,昨天医院刚给他发过催缴费的短信。
    心里装的事实在太多太乱了,夏安远直到抽完烟,又去急救室门口守了好一会儿,也没勇气点开它。
    好像只要不点开这条短信,就无事发生一样。
    可手机不肯放过他,系统自带的来电铃声在气氛压抑的长廊尽头无预兆地响起,夏安远看着来电联系人,眼皮跳了两下,走到另一边楼道口接通。
    “方姐。”他轻声道,“今晚要上班吗?我现在抽不开身——”
    “安远呐。”方清华打断他,语气中有无奈,“有件事想跟你说,你先做一个心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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