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巧的。”
    “有没有这个荣幸请大忙人吃个晚饭?好久不见了,怪想。”
    夏安远听到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视线边缘,那片白色擦了过去。
    “我晚上没什么安排,给你这个荣幸。”
    太熟悉了,熟悉到在夏安远这里疏离的敬称到他那里成了打趣,熟悉到纪驰会随意用玩笑接住他的玩笑。
    他在这里,有些多余。
    夏安远霍然起身,廖医生听见响动,看向他,亲和地笑:“夏先生也去吧?”
    廖医生那架漂亮时髦的眼镜有些反光,夏安远看不见他的眼睛,但视线能很清晰地勾画出他线条流畅的脸部轮廓,鼻尖小而挺,嘴唇偏薄,但颜色好看,是纪驰喜欢的淡粉色。他换上了一套休闲装,也是白色的,很干净,领口有精致的走线,跟他微微内凹的锁骨相得益彰。
    “不了。”夏安远觉得自己再呆下去,空气都得被他带来的灰尘污染,“我工友还在做手术,先告辞了,纪总,廖医生,谢谢你们。”
    这个姓夏的男人太着急走,但诊室的门还是被他轻手轻脚合上。廖医生拿起桌上的手机,好像没有了解夏先生的兴趣,问纪驰:“想吃点什么?津口的酒店虽说不比你们京城,但还是有几家不错的。”
    “永南,”纪驰仍旧把玩着手中那块方方小小的打火机,打开,又合上,他顿了片刻,“他的伤没事?”
    廖永南眼皮动了动,迅速把自己的怔愣遮掩过去:“当然了。他们这些工地上干活的,别看瘦,身体素质要比一般人好得多,韧带有点伤着,休息几天就好了。”
    纪驰半晌才低低地“嗯”了声。
    “怎么了纪总?”廖永南话语里轻微地带上了一些试探的意味,“担心啊?这对他们来说,可能压根就算不上伤。”
    “嚓”一声,纪驰打燃火,汽油的味道膨开,他盯着跳动的火苗,一动不动地出神,空气再怎么点,也还是空调设定好的低温。
    “来医院之前……他差点就掉下楼了,”他对着火苗缓慢道,瞳孔里都是一片红色,“二十米高,要是我没有及时抓住他,现在躺在手术室的,还得再加一个人。”
    廖永南听过千奇百怪的事故经过,此刻,他直觉并不想继续听下去。
    “幸好。”
    幸好什么?廖永南强迫自己做起一副倾耳恭听的模样,但幸好,纪驰没再往下说。
    侯军的手术一直进行到凌晨。
    其他陪同的工友被他们劝回去,剩下夏安远、刘金贵、徐福和另外一个他们不认识的领导守着。
    侯军的大伯是刘金贵在救护车上时就通知了的,却直到现在也没人赶来,刘金贵唉声叹气了一整晚,叹得夏安远都有些发怵。
    医院的夜晚很冷清,四处灯都开着,可没人走动,没人说话,时间在这个时候仿佛失去了流速的概念,那位谢了顶的领导熬不住,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们闲聊,却怎么也不肯透露半句关于工地的事情。
    夏安远他们知道,不论事故结果如何,出了这种事,工地停工是铁板钉钉了。
    就是不知道侯军的赔偿会怎么算,刘金贵跟侯军关系再亲密,也不可能越过他的家人去跟工地方面谈这件事,说白了,赔偿的多少必须得伤者家人来争取,其他管你是什么身份,都插不上手。他们常年在外打工,碰上的工地没几个良心的,要是孤家寡人一个,指不定吃多大亏。
    但侯军这情况,究竟他大伯来好还是不来好,说不清。
    抢救室门口上方的灯“噔”地灭掉,片刻后双开门打开,侯军被推着出来,他们几个即刻围上去。医生已经很疲惫了,术后注意事项挑着重要的说,刘金贵跟上去,仔细听他的交代。
    他们把侯军往icu推,夏安远缀在后面,从人群的缝隙中看侯军。蓝色的布下露出他的脸来,巴掌大一张,孱弱、尖细,脸有灰败的颜色,脑袋上的绷带缠得很紧,像把他年轻的生命也缠住,缠成白色,缠成壳。
    第30章 “伯仁之死”
    警察来过工地两次,找他们几个当时在场的人做笔录。做完笔录,夏安远拿上手机,跟刘金贵坐公交车去医院看侯军。
    侯军的大伯到了,一来就抱怨出了这种事情,工地上竟然连他的车费和房费都不报,干脆住进了侯军的床位,每天天一亮就准时守到徐福他们办公室门口,把他在网上搜到的条条款款拎出来,跟他们谈赔偿款的事情。
    “刘哥,他今天还是不来吗?”夏安远头一个下车,这站离医院还有一两公里,日头大,他两三步跨到行道树的阴影里,转头问跟在自己身后的刘金贵。
    刘金贵皱起眉,脸色难看:“别提了,那个人眼里只有钱,当初侯军他爸出事的时候我就见识过了。”
    夏安远伸手抹掉额间的汗珠,看着路面腾起的蒸气,眼里的世界好像变了形。他没忍住,开口:“亲侄子,好歹也来看一眼吧。”
    “看个屁,说不定心里巴不得侯军出事呢。”刘金贵踢开脚跟前的冰棍棒,“侯军他爸的赔偿款就几乎全进他兜里了,谁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这回他还想往兜里揣?做梦!”
    夏安远想详细问两句,又觉得不大好,闭上了嘴,余光中看到有辆白色的宝马速度沿着路边行驶,速度慢了下来。
    “夏先生?”
    夏安远没反应过来,宝马车副驾驶车窗打开,露出一张俊秀的脸,戴着细边眼镜。
    是那位廖医生。
    “廖医生。”夏安远礼貌地跟他打招呼。
    “叫我廖永南就好。”廖永南笑容很温润,“去医院?载你们一程。”
    夏安远下意识拒绝:“不用了,这也没多远,我们走两步就到了。”
    “别啊,你认识人家?”刘金贵悄声在他耳边说,“认识还客气什么啊?还得走十多分钟呢。”
    “上来吧,正好我回医院有点事,顺路。”医生说话的语气好像都这么不疾不徐,平淡的,但又让人生不出反感,“这天太热了,别跟我客气。”
    “好啊好啊。”刘金贵用手肘抵了抵夏安远的背,“今天确实太热了,安远你说是吧?”
    夏安远扫了眼他跟刘金贵的衣着,这几天没上工,衣服鞋都是干净的。他垂下眼帘,大拇指蜷在拳头里捻了捻,看向廖永南,露出一个感激的笑,恰到好处:“麻烦廖医生了。”
    廖永南的车跟他的人一样干净,伴随着空调冷气,扑面有一股淡香,不像香水味。车里看不见杂物,消毒湿巾和酒精放在杯架旁,伸手就能拿到,车内饰是低调的摩卡色,皮革发出柔和的光泽。
    夏安远坐得很直,并没有像刘金贵那样靠到椅背上:“廖医生,谢谢。”
    “不用客气。”廖永南从后视镜里看他,“你朋友情况好点了吗?”
    “医生说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
    “希望他早日康复。你呢,你的手怎么样?”
    “小问题。”夏安远没理刘金贵向他投来的询问眼神,“这种伤,我们都习惯了。”
    车在路口缓缓停下,等待绿灯的间隙,廖永南从副驾驶下放着的收纳盒里拿出两瓶矿泉水,往后递给他们:“平时最好还是多注意一点。”
    说完他貌似随口提了句:“纪总今天没有和你一起吗?他回京城了?”
    夏安远接过水,看着廖永南的侧脸,手指在瓶盖上摩挲,他淡淡一笑,近乎答非所问:“是么?我也不大清楚。纪总他是个好人,在我困难的时候借给过我钱,我现在还没还上呢。那天……他刚好在现场,救了我们,还送我们到医院……说起来,我们到时候还应该请他吃顿饭,好好谢谢他。”
    “是这样啊。”绿灯亮了,廖永南回过头,手把上方向盘,从声音,听得出来他轻松了许多,“别看纪总整天像个冰块霸总似的,其实他人特别好,怎么说呢……对人很善良,对朋友很细心……”廖永南嘴角浮起一个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被夏安远在后视镜里看到,“哎,说不太上来,有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这个人竟然是那么大一个公司的老总。”
    是啊,夏安远想,这个世界上,看来不会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纪驰有多好。
    廖永南提起纪驰时,整个人像变了一个模样,不难看出,他多少存了一点试探的心思,而夏安远给了一个令他高兴的回答。
    不过从始至终,他对夏安远都是很客气的,车停到住院部楼下,他还主动给了夏安远一张自己的名片。
    刘金贵显然对夏安远如何结识老总和医生的经过很感兴趣,一路上都欲言又止地在他身侧转圈,但认识这么久了,他还是能清楚地感受到,夏安远此刻心情并不十分美妙。
    成年人可以没有眼力劲,但得分时间,分场合,刘金贵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自然明白,这种时候上赶着去问问题,说不定就怎么冒犯别人了呢,太莽撞。
    好消息是,侯军醒了,比预计的时间还早上许多天。
    夏安远他俩刚到,正好碰上他从重症监护室转出来,一直照顾他的护士挺高兴的,见到夏安远,眼睛都在笑:“正准备通知你们呢,年轻小伙子恢复起来就是快!不过也别大意,你们看看是找个看护呢,还是家属陪床呢?”
    “陪床吧。”夏安远跟刘金贵商量,“刘哥,咱再找几个工友轮着来,一人一天。”
    “行,反正这几天也没上工,得把这小子肉给养回来啊,你瞅瞅,真瘦成了猴样。”
    “暂时还只能吃流食。”护士强调。
    刘金贵点头:“好好好,瘦肉粥能吃吧?”
    夏安远看向躺在病床上的侯军,护士正小心地将胃管给他拆除。真是瘦了一大圈了,人也没什么精神,他们进来到现在,侯军一句话也没说过。
    “侯军,侯军,现在感觉怎么样?”刘金贵坐到他床边去,手脚无措地绕过几个打石膏的地方,为他盖上被子。
    “疼。”太久没说话,侯军声音都是嘶哑的,有气无力。
    刘金贵紧张地坐开:“哪儿疼了?我把你碰到的?”
    侯军虚弱地笑了笑:“浑身疼。”他将视线放在自己被吊起来的手跟腿,石膏的白色晃眼,“我是不是残废了?”
    刘金贵没吭声,逃避似的,往夏安远的方向看了一眼。
    “没事。”夏安远屏息片刻,扯出一个笑,“把复健做好,不会有大问题的。”
    房间骤然安静下来,只听到隔壁床病人发出轻微的鼾声。侯军沉默了半晌,闭了闭眼:“哦。那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去工地上打工了。”
    他竟然就这样接受了自己可能会残疾的事实,平静得吓人。
    夏安远胸口一闷,有些难以忍受地开口:“别怕……我们都在。”
    “我不怕。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侯军轻松一笑,“我大伯来了吗?是不是找领导要钱去了?”
    刘金贵是个好哄的,两三句就被侯军转移了话题:“他他妈的钻钱眼里去了!侯军,听我的,这回他说什么你也别给他拿一分钱了!”
    侯军疲惫地眨眨眼:“我知道,刘叔。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刘金贵像平时那样跟他插科打诨好半天,侯军笑得力气都没了,刘金贵突然冒出一句他想问很久的话:“侯军,到底是怎么出的事?你怎么会去那里,脚踩空了吗?安全带呢?”
    侯军愣了愣,下意识地看了眼夏安远,又赶紧将视线收回来,他费力地别过头,轻声道:“我也忘了,那个架子的联结扣没拧好吧……”
    “你小子,怎么能忘了呢,那待会儿警察到了问你情况,你也说忘了?这关系到你赔偿金的问题……”
    夏安远没再呆在屋里,轻手轻脚关了房门,摸着兜里的红塔山,出了医院。
    当时侯军说,他是看到安全网的破边上停了只蝴蝶,觉得像自己,才鬼使神差地想去抓,架子工整天爬上爬下,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他踩到的地方偏偏就有问题。
    夏安远相信,侯军并不是一个会扯这种生硬理由来骗自己的人,尤其是在那种关系到性命的危急关头。
    在他看来,侯军年轻、赤忱,又有一些知识分子的桀骜,这些特质像是多重背书,让夏安远做不出他是为了让自己产生愧疚才这样说的揣测。他知道,侯军这样的人有时候会突兀地产生一些荒诞的,不合时宜的浪漫,这是年轻小孩子都有过的阶段,而这一次,侯军的浪漫,以自己为出发点,得到了一个惨痛的结局。
    手机“叮”一声,是医院催缴费的24小时最后通牒。
    夏安远合上屏幕,久久矗立在树荫下,指尖夹住的火星不知觉地燃到了尽头。炙烧的感觉。
    他望着天,想自己读过的“伯仁之死”,想夏丽亟待治疗的病情,胸口是空荡的,眼前白晃晃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第31章 妈妈,对不起
    夏安远翻遍上下左右,几个兜里加起来还剩两百三十七块五。
    他从医院后门出去,左拐,跟着身为市井小民的直觉,往前走了三条街,由偏僻巷口进入老旧居民区,成功找到了一个热闹的农贸市场。
    水果零嘴这些东西,要想在医院附近买到很容易,像这种综合大医院周围,最不缺的就是这种店面。水果店把水果种类搭配好,装进一个漂亮的礼品篮,探望病人总是需要在手里提一点花团锦簇的东西,以此寄托自己的关切,而身价随着这份关切水涨船高的它们,从门面到病房,摆放的位置总在最显眼的地方。
    夏安远只在许多年前问过一次价格,没来得及接收店主轻蔑的眼神,便转身离开。那个时候他身上能用的钱不比现在多,走遍整条街,找到一家可以散称的水果店,买了十块钱的苹果回去,却被医生数落了一顿,让他不要给刚做完手术的夏丽喂这些生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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