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看上去跟之前夏安远昏睡的那些时候,也没什么不同,一样疲惫倦怠,连漂亮也是萎顿的。
    但他目光移不开,被黏住似的,上瘾似的,一点点地看,恨不得能将分别这么多年缺失的注视都用这刻补回来。
    这样的夏安远浑身的刺没了,坚硬的壳也卸下来,向枕边人不设防地展示他的乖巧安静。
    好像当初那个冷漠残忍,转身就再没回头的男人,其实并不是他。
    窗外光线渐渐亮起来,夏安远不知梦到了什么,在沉睡中皱了皱眉,不自觉地往纪驰怀里钻了钻,他脸贴到了纪驰胸膛上,轻微地蹭了一下,像是在汲取温暖和安全感,从这个角度看,头发毛茸茸的,像只年纪不大的小动物。
    纪驰看了他一会儿,一直揽住夏安远的手抬起来,在空中停了好半天,最终还是没落到他头发上。
    他轻轻抽出手臂,将闹铃提前关掉,换了身衣服,到外面卫生间洗漱好,阿姨这时候才拎着菜上门来做饭。
    “纪先生?”她没想到这么早的时间能看到纪驰。
    纪驰点了点头,扫了眼她手里拎的东西:“今天做什么?”
    “早上是海鲜小馄饨,中午是山药香菇鸡汤,晚上是红枣粥,都听您的,夏先生得再有个三五天才能沾油辣,菜品也都是些寻常家常菜。”
    纪驰淡淡“嗯”了声:“平时再多加些明目的菜和水果。”
    阿姨点头称是。
    卧室门轻声打开,夏安远探头出来,跟正好回头的纪驰目光撞上。
    “纪总,”夏安远往外走,他还穿着睡衣,扣子倒是没忘记扣到顶,“早上好。”
    阿姨很有眼色,转身埋头钻进了厨房忙活。
    纪驰看着他走过来,过了会儿才问:“眼睛怎么样了?”
    “还好,能看清东西了,只是有点发酸,可能是睡太久了。看来医生说的没错,不是什么大问题。”夏安远对他笑了笑,“昨晚麻烦您了。”
    “药。”纪驰指了指岛台,昨晚拿的药都放在那上面。
    “滴眼药水?”夏安远立刻会意,“我知道的,一天三次。”
    纪驰看着他,没动,也没再说话,夏安远只得去岛台,回忆几瓶眼药水滴的顺序,老老实实地给眼睛上药。
    冰凉的液体将眼珠子也激得一凉,他眨眨眼,多余的水珠顺着眼角滚下来。夏安远伸手去擦,被纪驰一把捉住,替代上的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湿纸巾。
    他这才记起,昨晚医生刚说过不能总用手去揉眼睛。
    “谢谢纪总。”夏安远接过湿纸巾,把脸擦干净,准备开口请纪驰坐下一起吃早餐。
    但纪驰没给他这个机会,夏安远嘴张了一半,一只手突然从他腰侧擦过去,跟着纪驰整个人也向夏安远探过来,似乎是要将他环进怀里的姿势。
    夏安远愣愣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那双眼,逐渐放大的纪驰那张脸,心跳呼吸都在这刹那间忘记,只有安静悠远的耳鸣。
    时间空了个拍,下一秒,他嗅到纪驰身上跟他一样的沐浴露味,五感才猛地归位,滞涩的空气又开始流动,发挥它作为声音媒介的作用,将金属碰撞声送进夏安远的耳道。
    纪驰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夏安远视线往下,看到了他手里那串刚才还在药盒旁边的车钥匙。
    他坐回岛台去,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低头盯着药盒,自嘲地笑了笑。
    第53章 “搭夏先生绝对完美”
    接下来一连好几天,纪驰都没回学府路那里去,只中间差人带夏安远去医院复查了一次。公司里忙得团团转,应酬也多,加班太晚了,他就干脆直接在办公室凑合休息。
    老板忙,助理自然比他更忙些。自从那天纪家叫纪驰回家吃饭被纪驰推了之后,纪家一天要打好几次电话到赵钦那催纪驰回家,实在把赵钦折腾得苦不堪言,几乎要将这辈子推脱人的技巧都用光。
    夹在两个纪总之间的活并不太好干,纪驰也说过大可不必每通电话都接听,毕竟你是纪驰的助理,也是由纪驰发工资,与工作无关不想接的电话不接就好了。
    话虽这么说,但京城纪家哪有人敢得罪,更何况他一个小小助理,赵钦不敢不接。
    纪夫人终于没再来电话那天下午,赵钦得了个好活儿——带那位夏先生买衣服做造型去。
    自他担任纪驰助理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纪驰对一个人这么上心,于是这个比写文件整理报表接电话都要轻松不少的差使,他自然格外卖力。
    比预计时间提前了半小时到学府路,赵钦敲开了夏安远的门。
    只是半个多月不见而已,赵钦却被眼前人吓了一跳——天天在家好吃好喝伺候着,夏安远竟然也瘦了这么大一圈。
    夏安远看着愣住的赵钦,还以为他忘记自己叫什么名字了,礼貌地笑笑,侧过身请他进屋:“是纪总吩咐您来的吧?想必赵助贵人多忘事,做个自我介绍,我叫夏安远,您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今天麻烦您特地来一趟了。”
    “我就不进来了,夏先生,”赵钦回过神,对夏安远保持一个职业微笑,“瞧您说的,夏先生一表人才,见过的人哪能忘呢。”他看了看手表,“咱们得出门了,提前半小时,就怕路上堵车。”
    夏安远对他做了个稍等的手势, 去卧室换了套简单的衣裳,才跟着他出门。
    赵钦的车就停在电梯口不远处,夏安远见他按了解锁,很自觉地绕到副驾驶,准备打开车门——并不是因为夏安远熟知他们这个阶层坐车惯常的座位分布,他只是单纯认为两个人坐一辆车,如果自己坐到后面去,对开车的人来说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
    赵钦及时阻止了他,替他打开后座:“夏先生,您坐后面吧,咱们待会儿还得去接个人。”
    纪驰发消息让自己等着赵钦的时候,并没说还会有人跟着一起,夏安远坐到车里,想了一会儿,等他驶出车库,才开口问他:“赵助,咱们今天不去医院么?”
    赵钦扫了眼导航,闻言意外道:“啊,纪总没告诉您么?去医院探视的时间定在每个月16号。”
    16号。夏安远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还剩十多天。得到想要的回答,他便不怎么说话了,也不好奇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赵钦从后视镜里看了夏安远一眼,心知他既然问自己今天是不是去医院,那么必定是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要把他带到哪里去的。竟然不接着往下问,也不知道是他忍力太强,还是的确完全不感兴趣。
    车拐弯,在一个高档小区门口停下来,等了约莫五六分钟,一个打扮时尚的女孩打开副驾驶,娉娉婷婷地坐进来。
    “vylina,”赵钦跟她打招呼,很熟悉的样子,同时也给夏安远介绍她,“夏先生,就是这位明星造型师,不只是给明星造型的意思,这位小姐本身在圈里都是顶出名的,咱们今天都得听她指挥。”
    “噢……”好洋气的英文名字,夏安远被突如其来的信息砸得有点昏头,好在迅速抓住了重点,“造型师?”
    “对,造型师。”女生回过头,对他很逗趣地一笑,伸出手,“夏先生?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夏安远跟她虚虚握了手,便坐了回去,车往商圈开,窗户外面由冷清——热闹——又变得冷清,到达工作日里人流并不太多的奢侈品购物中心。
    赵钦把车停好,和vylina走在前面,为夏安远引路。
    “夏先生平时穿什么颜色多一点?”赵钦推开玻璃门,等着vylina和夏安远,vylina刚好趁这时候和夏安远靠近些,笑眯眯地问他。
    夏安远没抢着去扶门,对赵钦点头致谢,请vylina先进商场,才答话,声音淡,对这些很无所谓的态度:“有什么就穿什么。”
    其实他心里在打抖,他们要带自己去干什么,到了这里也不言而喻了。
    奢侈品,夏安远活了这小半辈子,没想过这三个字会跟他沾边,即使从前跟纪驰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没来过这种地方——纪驰总是买好东西扔掉包装直接拿给他——虽然最后他一件也不肯收下。
    现在想起来,当时的纪驰无论做什么事,竟然都在为自己那点可怜的颜面考虑,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也是,”vylina个头不算高,踩着至少得有十公分的高跟鞋健步如飞,从走路姿势就能看出她的性格,小丫头雷厉风行惯了,“长成夏先生这样,自然是随便穿,随便都好看。”
    夏安远注意到,从上车起,其实她的视线就总有意无意地落到自己身上。是一种打量和探寻的视线。
    “那就听我安排?”vylina停住脚步,忽然转身,停在离夏安远一步远。
    “好。”夏安远点头。
    他不是小孩了,总不可能因为怕在大庭广众下丢人,就扔下这两人独自离去。再说了,他们三人听从的,都是纪驰的指令,他自己并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
    商场冷气开得很足,让夏安远整个人都缩紧,变得局促僵硬。
    店面大而贵,店员顾客个个穿着精致考究,夏安远跟在vylina身后,他没有像她和赵钦一样往四周看,除了他天性使然,还因为他嗅到了这个地方飘着的一种香气,是那种一闻就很高级,让寻常人不敢踏足其中,更不敢轻举妄动的味道。
    但即使这样,他在跟路人擦肩时,仍然有一种,在他们眼里,自己就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
    这是一个陌生新奇,又可怕的世界。夏安远想,只要有人随便扫上他一眼,就能准确判定出他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
    那些见过的没见过的品牌logo让他眼花缭乱,夏安远垂下了视线,专心致志地盯着vylina细细的鞋跟,耳边只剩下她走起路来“哒哒”的声响。
    这分散了夏安远的注意力,让他好受许多,却并没注意什么时候声音停了,他抬头,vylina还是笑眯眯地看着她。停在她身后那家店简直太有格调了,越过精致艺术的陈列品,有小面黑色的墙,上头挂着的那个白色logo夏安远有些眼熟。
    “chanel,”从vylina嘴里读出来,他才意识到自己脑子里的读法一直都是错误的,“我觉得夏先生很合适,从这里开始吧。”
    赵钦看着夏安远,有些吃惊:“vylina,你认真的吗?”
    夏安远怔了下才明白过来赵钦为什么这样说,仔细一看,里面基本都是女鞋、女包、女装,几乎没看到有男装。
    “夏先生身上有股冷劲儿,配这些风格刚好,”vylina对赵钦的问题不置可否,向夏安远招手,步伐很干脆,让人无法说出拒绝的话,“时间不等人,来吧。”
    赵钦看了看vylina,又看了看站在原地似乎愣住的夏安远,安慰道:“夏先生,vylina的职业素养还是很高的,不爱玩儿恶趣味,您别担心。”
    恶不恶趣味,他并不担心,只是人生中第一次到这些上流人士消费的地方来,他给自己做了半天的心里建设也没把那股怂劲儿压下去。
    门口的店员已经微微欠身请他们进店,大家都看着夏安远,这些视线如有实质,压得夏安远迈不动腿,喘不过气。
    一秒,五秒,十秒……这空当再持续下去就得让人难堪了,夏安远抿了下嘴,挪动了脚步。
    店里放着英文歌,节奏很优雅舒缓的那种,每个人几乎都是轻言细语,这种环境下,夏安远感到坐立难安。
    他坐的这个地方,能看到镜子里反光的那个自己,但他不看,低头盯着脚尖,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等到vylina又挑好新的几套,叫到他时,他才起身,站到镜子前,任由她比划。
    “合适。”vylina挑眉,将那几套从材质造型到设计风格都无不优雅展露出“矜贵”两个字的衣裳递给跟在一旁服务的几位店员,吩咐他们包起来。
    哪里合适,夏安远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察觉到那些店员含着深意落在自己身上若有似无的视线,又低头看了眼身上这套黑白配色的中性翻领西装,感觉自己现在比起在店门口打转那会儿,还要更像刘姥姥一些。
    赵钦刷卡回来,见夏安远这一身,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向vylina竖起大拇指:“没想到这风格还真挺合适,跟变了个人似的。”
    vylina很潇洒地挥手:“夏先生,这套先换下来吧,今天不穿这个,咱们去下一家。”
    夏安远没发表任何意见,也没提出任何疑问,店员刚刚报出来的数字已经让他头晕目眩了好半天,他按vylina的指示把衣服换下来,游魂似的跟着她一路逛,换衣服换得几乎都要将皮给蹭掉一层,她才宣告这次为替夏安远迎接夏秋换季的购物即将结束。
    林林总总花了至少得有七位数。就算赵钦推拒,夏安远还是替他分担了小部分的购物袋,有些恍惚地在心里默算着。
    这就是有钱人买衣服的架势吗?买大白菜似的随便刷刷卡,就花出去别人一辈子也挣不到的钱——这钱还是纪驰的。想到这里,他不禁将视线落到左手腕那只纪驰给自己戴上的名表上,开始习惯性地替纪驰心疼钱。
    “夏先生,放轻松一点,”vylina见夏安远出神,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还剩最后一家,是今天的正菜。”
    正菜?
    夏安远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到了celine几个英文字,他迷迷糊糊地眨眼睛,分辨不清了,这牌子跟第一家难道不是同一个吗。
    vylina的精力用不完似的,仍神采奕奕地走在最前面,熟门熟路地跟右手边的人打招呼。
    “姐,您定的那件上衣今天刚到,正准备给您送过去呢。”
    “那正好,”vylina细长的眉一动,挺高兴地转身看夏安远,对他做出邀请的姿势,玩笑道,“搭夏先生绝对完美。”
    夏安远有些累了,或者说麻木。
    他抱着这件据柜姐说定了好几个月才定到,价值七万八的牛仔外套,在试衣间里站了很久。
    其实他不明白纪驰为什么要这样安排,给小情买几件初秋的换季衣裳而已,也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地大手笔吗?
    况且他夏安远一个整天跟钢筋打交道的农民工,怎么看也怎么跟这些价码表后缀上动辄就好多个零的东西沾不上边。就算打扮得再贵再精致,别人看了,也只会觉得自己不伦不类。
    跟流浪狗穿貂皮大衣的效果有什么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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