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远看向他。
    张洲眼睛瞪老大:“闹鬼!”
    话音刚落,一阵风卷过来,在坑坑洼洼的地上摩擦出沙沙的声响。夏天的夜天黑得晚,这时候天幕深处还没暗透,隐隐透出一点染着残霞的蓝紫色,但光线不足以照亮大地,工地外只立了一根路灯,夏安远他们站的地方恰好是灯光照亮范围的最边缘。
    这样看张洲,他一半脸在微光下,一半脸又在暗夜里。
    “闹什么鬼?”半晌,夏安远问。
    “女鬼呗,”见夏安远没什么反应,张洲挺没劲地叹了口气,“都市怪谈小说里一般都是女鬼比较厉害嘛。”
    他也不卖关子了,继续说:“也不是什么太新奇的故事,说是这栋楼是个富二代送给他小情的定情礼物,就是当时开工好像时辰没对,这楼往上建几层就出意外死个工人,事情闹得挺大的,后来好不容易快建好了,富二代又喜新厌旧了,要把这栋楼收回来,本来定好的名字也要改掉,小情是人也没了钱也没了,最后万念俱灰从楼上跳了下来。”
    张洲手指在空中画了条抛物线,“砰!——你猜怎么着,”他眨了眨眼睛,“一!尸!两!命!”
    “她怀孕了?”夏安远觉得不对,“她……”他顿了两秒才找出词来形容这位富二代,“她当时那个对象,知不知道她怀孕这事儿?而且能送她这么大栋楼,应该也是真心喜欢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张洲摊了摊手,“或许他知道吧,有钱人嘛,畜生的事儿多了去了,说喜欢就把人疼得跟个什么似的,家业都能送,说不喜欢了,还不是当垃圾一样把人踹掉,肚子里揣没揣崽兴许对他来说没什么所谓,有的是人给他生嘛。”
    张洲这一脸吐槽渣男的表情,让夏安远有些迷惑他到底有没有把他自己划分到他所谓的“有钱人”行列。
    夏安远看了眼纪驰,见到他正盯着脚边一颗很小的石子出神。
    但这个故事还没有完,张洲继续说:“于是传说所有诡异的事情都从她跳楼那天之后开始了……顶楼多出来的台阶、一遍遍消失无踪的标牌、满楼大大小小的猫狗尸体、半夜啼哭的婴儿声……啧,每一个故事讲出来都吓人得很,就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大楼迟迟没法顺利封顶,后来富二代和开发商团队也失踪了,这楼彻底成了没人管的地盘,来探险的人也越来越多,鬼故事也就千奇百怪,甚至还有在这里过过夜的人说见过那女人的鬼魂,那脑浆子都还沾在脸上,新鲜得撒两颗小葱就能……”
    “滴滴——!!!”
    “我靠!”外面突然传来的汽车喇叭声给张洲吓个哆嗦,“吓死我了,妈的哪个龟儿子!市区不准鸣笛!!!”
    “这肯定不是真实版本。”夏安远转过身,看着夜幕下,这栋烂尾楼墙上的涂鸦,视线转了一圈,最终落到离自己最近的那片图案上,一张血红色的鬼脸,龇牙笑着的嘴咧到了耳朵根,“要是真闹鬼,张总您也不会晚上把我们带这儿来了。”
    张洲顿住,下意识看了纪驰一眼:“是……是嘛,要是真闹鬼,我肯定不敢。”
    “真实版本到底是什么,我没能查得太具体。那个富二代是京城人,还是因为这里十年前——应该是十年前左右的时间,被京城来的人安排给封了这个铁皮墙,收拾了一通,才知道原来他是京城的。”张洲越说越慢,“当时好像是想继续把这楼修起来来着,到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把这工地出手了,但因为时间太久远,各方面手续问题跑起来太繁复,转了好几手,拖来拖去,最后也还是你见到的这样。”
    “至于那位小情……这楼的确是因为那个女人修的。”张洲又看了纪驰一眼,“但她没出事,只不过和富二代分开了而已,富二代回京城结婚生子,她也就再无踪迹了。”
    “那个标牌,准备封顶时往天台边上架的那个大厦名字标牌,是那么多鬼故事里最真的一个。准备了两三次,只要一运到工地,不管给它安没安上,全叫被人砸坏了。”
    “所以这栋烂尾楼,绝大多数容城人虽然知道它的存在,但都不知道它的名字。”
    “我也是看到文件才知道,原来它名字,叫……丽华大厦。”
    第72章 “这取决于你的意见,小远。”
    天彻底黑下去了。
    张洲家就在附近,便直接回了家,司机将夏安远和纪驰送回酒店,回程两人一路无言。
    到房间,时间还早。刚才他们在那个烂尾楼下头其实没待多久,临走前,纪驰问夏安远想不想去楼上看看,夏安远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听张洲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和纪驰要谈的生意里或许就涉及到了这栋烂尾楼。
    生意上的事情,夏安远还是能不沾边就不沾边的好。
    可他不明白纪驰这么做的目的。
    他没那么迟钝,不可能猜不出来“丽华大厦”曾有什么样的渊源,也不可能装作没有意识到纪驰特意带他去这里看一圈,究竟是什么原因。
    是,因为这栋楼的名字和故事,夏安远现在大概知道了,原来夏丽曾提到她在容城住过一段时间并不是因为他猜想中的来这里躲债,而是和席建华在这里生活。
    很极可能还在这里有了他。
    但总归,故事最后并不是个好结局,就像那栋烂尾楼一样,太不吉利了,伴随它的不是什么浪漫爱情故事,全是都市鬼怪志异。
    是张洲想要接手这栋楼,还是纪驰的意思?
    纪驰想做什么?把自己父母失败爱情的失败见证买过来,修复它,或者重建它吗?
    就算纪驰做这些的确是出于生意上的考虑,但有对他来说,一定有大把比这更好的生意排队等着他,他为什么要横跨几千公里,跑到这个经济发展并不怎么样的西南城市来费心费力?
    他那么忙的,时间应该要用在刀刃上。
    夏安远很不负责任地想,无论他是什么目的,其实对自己来说,今晚的行程都没太多意义。
    夏丽只把容城当做她那么多流连地的其中之一,无论她放没放下,时间都早让她放下来了。而作为时刻提醒她当年情痛的夏安远,亦如这栋烂尾楼,其实是本就不应该存在于这世上的东西。
    爱情是失败的,投资是失败的,小孩也是失败的。
    所以,他们通通都被抛弃了。
    这栋楼具有这样晦暗的象征,夏安远想不出来自己应该以什么心情去面对。他只是突然间得知了自己的出生地,短暂地因为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乡欢喜。
    可这欢喜不过两秒,他便又陷入更深的缄默。
    因为这么大的家乡里,并没有一个他的小家。
    不过虽然这么想着,再站到窗边往下看夜景的时候,夏安远忽然觉得整个城市就不一样了。
    街还是那几条街,建筑也还是那些建筑,但此刻整座城市好像有了温度,不是白天被烈日暴晒后逐渐挥散的余温,而是像有了生物的体温,钢筋水泥成了它的皮肉,血液安静地流淌在车水马龙里,夜风吹过,是它心脏在跳动。
    夏安远趴到窗口上,下巴枕到胳膊交叠处,闭上眼,贴近它的心跳。
    他忽然想起他那些口味上的小偏好,或许这是上天在暗地里提示自己,其实一直以来,他都与这个心跳在共振同频。
    “哒。”
    空气里传来烟草味,没有汽油味,纪驰没用他考究的钢制打火机。
    夏安远睁开眼,转身看过去,见到自己随意在街边买的塑料打火机被他捏在手里。
    “喜欢看这儿的夜景?”纪驰靠在阳台那张沙发上,夹着烟看他。
    夏安远伸手,将窗户往外推了推,好让烟气散得更顺利。“还好。”夏安远倚在窗边,风吹得他后颈露出来那点被纪驰啃破的伤痕微微发痒,“其实容城也挺繁华的,不是我以前想象的那样。”
    他们中间隔了没两米,阳台灯光开的是最低那档暖色,夏安远看清了纪驰吸烟的动作,烟头的橙黄色在那一刻变得很亮,随即烟雾把它模糊了,纪驰英朗的脸仰视着他,两人视线高度是不平等的,但夏安远仍觉得这样也是纪驰在居高临下。
    “那栋楼,”纪驰总算是提起了那栋楼,“你猜得出来。”
    一句陈述。
    这让夏安远无法躲避一场实话的吐露。纪驰不仅拿捏夏安远的口味到位,他拿捏夏安远更到位。
    空气中熟悉的烟味越来越浓,这是好烟,从他签了那一纸协议后,他都得和纪驰抽同一包烟。夏安远不愿意让纪驰身上染上他曾经习惯的廉价烟草味。
    “丽华大厦。”夏安远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念完之后对纪驰笑了下,那笑淡得微不可见,“这还不好猜?”
    但夏安远没有顺着话题往下说,他仍然倚在窗边,夜幕,灯光,微风,灰蒙蒙的烟,他在从这些东西里面注视纪驰,纪驰同样也注视着他,看夏安远的眼神也在这过程中慢慢变化了,变得更黑更深,甚至用上了一点审视。
    像是他也搞不懂夏安远究竟在想什么那样。
    “产权变更书里面,出现过你妈妈的名字,”纪驰开口,他说得很笼统,“在你出生的前一年。”
    夏安远并未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他只是淡淡地点头,一副了然的模样。
    他目光移到纪驰的烟上,忽然说:“有个问题其实很久前就想问你了。”
    纪驰跟随他的目光。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烟雾上升的形状很漂亮,袅袅,像纱在风里飘。火星黯淡缓慢地燃烧,所过之处留下与烟支等长的灰烬,颓丧、毫无生气,像人一点点地往死亡时刻线倒数计时。
    纪驰在烟灰缸边磕掉灰,说:“很早了。高中的时候。”
    他抬眼,补充道:“不是你提分手的那天。”
    这回答足够让人意外,夏安远耐心地等他继续。
    纪驰也就继续了,他陷入回忆的时候眼神盯着某一处在看,像看夏安远,也像看夏安远身后的夜幕。
    “是开始追求你的第一天。”
    开始追求我的第一天。
    夏安远脑海顷刻闪过回忆的片段,在纪驰醉酒后,他们发生第一次亲吻的那天。
    酒精,初夏,朦胧的吊灯光线。
    他记得住那个吻的滋味,不,不仅是记得住,他恐怕这这辈子也忘不掉那个吻。
    是那天吗?
    可那天晚上纪驰是在他家住的,醉酒的人睡得规规矩矩,反倒是自己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纪驰怎么学抽烟?
    “时间过去太久,你忘了也很正常,”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纪驰很淡地笑一下,“我正式开始追求你的第一天,那天下雨,小雨,放学后我送你到家门口,你把伞塞到我手上,转身的时候我叫住了你,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做男朋友的那种在一起。”
    像在复述电影情节一样,纪驰把夏安远瞬间拉到现场,他记起来了,这的确是纪驰第一次将“在一起”三个字说出口的那一天,不是时间过去太久,是纪驰说这话太多太多次,以至于夏安远印象最深的,其实是那个酒后的吻,那句像是表白但其实不算表白的“国外没有你”。
    “还记得你当时怎么说吗?”
    夏安远记得他什么也没说。
    “你说了一句‘晚安,纪驰’。”
    夏安远垂下眼,看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半晌,说了一句:“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纪驰说,“学抽烟不是因为这件事,只是恰好我记得这一天,把你送回去以后回了我爸妈家,他们还在楼上因为我出国的事情吵架,我见到桌子上有包烟,就拿出来一根,试了一下。”
    “没被呛,抽两口头就发晕,”纪驰将烟送到嘴边,深深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来,他眼睛放松地微微眯着,就这样看夏安远,“那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好,所以没再继续了,现在看来,其实滋味挺不错,对吗?”
    是啊,挺不错的。
    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总有千万人这样迷恋。
    或许人总在迷蒙的烟雾之间,将当下的情绪也跟随吐息,挥散出去。
    所以这么喜欢,于是这么喜欢。
    夏安远走到纪驰旁边,也从烟盒抽出一支来,他并没立刻用打火机去点,手指抚过烟身,沉思一般,他问纪驰:“这栋楼,您和张总要接手吗?”
    “有这个想法,”纪驰并不瞒他,“但取决于你的意见。”
    像是陷入漫长的思虑,夏安远很久才有动作。
    他将烟送到嘴边,握住纪驰夹烟的手,看了他一眼,然后俯下身,用纪驰的烟,点自己咬在嘴里的烟。
    “借个火。”吐出淡淡的烟气,夏安远这样说。
    抽烟的动作很简单,但放在夏安远身上,又实在是过于性感了。
    这么多年过去,好像生活赋予夏安远多少苦难,便也同等地在外形上给他多少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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