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现在只居住在五十平大小的公寓里,斐然自然也就没有了书房。
    吃过饭,收拾好桌子,就着这张普通的饭桌,斐然铺平了雪白信纸,拿出砚台来磨墨。
    “好久没有写字了。”他唉声叹气地说。“都什么时代了,还要写拜帖……”
    可说是这么说,但斐然也还是悬腕执笔,写起字来。虽说斐然打扮总是一副新潮少年的样子,可他写起小楷来,运笔却舒畅翩然,字迹端庄秀丽。
    斐然认认真真书写完拜帖,趁墨迹晾干的时候,辛无月欣赏起来,毫不吝惜夸奖:“字很漂亮。”
    斐然挠头,不好意思地笑:“在国外读书尽写扭七扭八的字母了,我都以为我快忘了怎么写了呢。”
    辛无月莞尔一笑,“从小练扎实了的童子功,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
    斐然一边将拜帖折叠起来,一边慨然说,“是啊,我以前一直不喜欢老头子总高算命,就是因为我觉得这个东西玄之又玄,真的准吗?像西方的占卜,看看灵魂成色,算算事件结果,也就罢了,可东方的阴阳五行,实在是太深奥了。”
    “不过,自从天灾过后,我明白了,正是因为深怀对命运的敬畏,所以凡人才总是不惜一切代价,也想要窥视命运,哪怕只有一瞥也好吧……”
    说起这番话的时候,一向少年气的斐然竟然流露出了意外的成熟和疏离,在那一刻,他看上去竟然有了几分……斐然的样子?
    也许占卜师身上,总有一些相似的气质呢。辛无月暗想,总觉得斐然的这一番话,斐然也会有共鸣?不期然地,她突然这么想。
    辛无月安慰地拍拍斐然的肩膀:“不要想那么多了,总之回本家参与继承人选拔,你只用尽全力发挥就好了。”
    斐然洒脱一笑,“阿念说得没错,那我今天会把这封拜帖递给本家。”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吐槽:“其实明明就在一座城里了啦,但是本家就是很讲究这种仪式,可能就是大家族的仪式感吧。”
    “反正,明天就是家中成年子弟返家参与选拔的日子,所以我们直接明天早点去本家就好。”斐然一锤定音。
    就这样,第二天一大早,辛无月和斐然站在了地下二层正南方,镜家新建的主宅附近。
    那是一栋极其古老的建筑,和地下城的现代氛围显得格格不入。
    一开始驶入的是一条私家道路,两旁尽是斑驳树影,这可了不得,竟然在天灾之后新建的地下城,也能够移入这么多的变异植物进来!在只有人造光的地下城,未经变异的植物根本无法存活。
    这一条绿荫掩映的长长林荫道,让辛无月错觉自己不是行驶在寸土寸金的地下城,而是回到了天灾前的傍山豪宅。
    沿着道路往里开,终于见到了蜿蜒白墙,朱红色的墙檐半褪了色,就像是有岁月风韵的丽人。而正中的朱红正门上,则盘龙跃凤,贵不可言。正门两旁,则是两道侧门。
    侧门已经打开。
    门口的家仆对斐然见礼:“斐然少爷,请往需院去,您的住处安排在了那边。”
    斐然开车往里走去,不忘跟辛无月介绍道:“本家的住处都是用易经的卦象来命名的,需卦正是第五卦。所以需院,差不多就是五号院的意思。”
    “至于这处新宅,听说是本家的人把原本老宅的建筑尽可能地拆掉,全部运到这里来复原的,所以阿念你看到的围墙,都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不过之前本家是修建在山上,所以从门里进来,还是沿着山路过好几道门楼,才能进入主宅区域。现在简单很多了。”
    辛无月无语地看着斐然开车,虽说现在车速不快,可他们开了整整五分钟,路过几重院落,还在往里开!这是所谓的“简单很多了”?
    直到这一刻,辛无月才对斐然口中所说,镜家本家是一个源远流长的古老世家,有了真正的认知。
    他们抵达了需院。这个四合院里住了好几位和斐然一样的镜家年轻子弟。
    辛无月和斐然的住处安排在了东厢房。这种古典式的厢房总是套了好几个房间,足够他们二人分开居住。
    九尾和莲花也坐在斐然的车上,和辛无月一起过来。在辛无月居住的古色古香的房间里,除了一张雕花大床外,还摆放了一张美人榻。九尾眼睛一亮,往美人榻上懒洋洋地一趴,打起盹来。莲花则在雕花大床的枕头边卧下休憩。
    这两只毛绒绒没事就会犯困。辛无月习以为然,嘱咐了他俩不能打翻这些一看就很贵的家具,尤其是离那些瓷瓶远一点,她才放下行李离开。
    “阿念,走吧。”斐然说道。“我们先去找集合的地方。今天到来的人会先聚在一起,说明考核的规则。”
    “在哪儿集合?”辛无月问。他们进来需院的时候,有仆人引领他们去往了斐然分到的住处,然而却没有告诉他们集合地点。
    “啊,不用说,靠占卜。”斐然解释说。“这也是必修课。”
    站在分岔路口,他从手上摘下了一枚水晶戒指,随意一抛,戒指在空中划过弧线,落向左边的路径。
    “往这边。”斐然冲辛无月招手。
    辛无月忍不住满脑袋问号,就这么随意的吗?不过斐然毕竟也是正经的占卜世家传人,要是发问会显得质疑他的专业水准吗?辛无月把疑问吞进了肚子里。
    也许看出了辛无月的纠结,斐然却主动说了起来:“其实刚刚那算是卜杖法的变体。”
    “在还没有地脉勘测的年代,西方的占卜师会做出卜杖来寻找水源,后面渐渐地用来寻人、寻物,算是水晶灵摆的一种。虽然这枚戒指不算是正经的卜杖,但是这枚水晶的灵感很强,我从中学时期就开始用了,所以拿来替代卜杖也没有问题。”
    当斐然说到水晶的灵力很强时,辛无月不期然想起了斐然的水晶吊坠。甚至仔细想想,斐然家的住处氛围,也和这古宅很像?该不会他也是镜家子弟吧?
    不过斐然也不姓镜啊?当然,“月”听上去也不像是什么正经姓氏就是了。
    抛动着那枚据说灵感很强的水晶戒指,斐然和辛无月沿着弯曲的路径往院落深处走去。
    他们最后停留在了一处院落,门口的牌匾写着“生白”。
    “应该是用的《庄子》虚室生白的典呢,这个名字倒还挺有意境……”斐然小声跟辛无月说道。他仔细地打量着牌匾:“字也写得很洒脱啊。”
    看着斐然欣赏牌匾上的书法,辛无月觉得好笑起来,她其实记得,小时候镜水除了教斐然卜算,还教斐然研读古文,否则斐然根本难以修行龙国的卜算,毕竟那些卜算的经典教材可全都是一本比一本古老呢!斐然表面上对镜水爷爷教的东西不屑一顾,可其实看古书却看得津津有味的样子,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古典文学爱好者,不像辛无月,作为一个理科生,她在这方面实在是资质有限。
    这时人也渐渐聚集起来。许多和斐然差不多的年轻人都来到了这个地方,有的手里拿着龟甲,有的拿着罗盘,有的拿骰子,有的拿签筒,各种各样,不一而足,看来都是和斐然一样,占卜寻路而来。
    这个时候,生白院的大门也终于打开。
    门后走出了一位穿黑色西装的老者,他冲着大家鞠躬行礼,“各位少爷,往里来吧,家主正在等你。”
    斐然小声对辛无月说:“啊啊啊好紧张!我还是头一次要见到本家的家主啊!也不知道是不是特别威严的老头啊!”
    辛无月面色古怪:“不,不是特别威严的老头。”她看向了那个穿黑色西装的老者。如果她没记错,上次去斐然家,跟斐然端来茶水的管家,就和这老者长得一模一样——就是同一个人。
    第54章 系统任务
    在这样的古老的深宅大院里,似乎很适合发生人类误入非凡世界,偶遇野狐山妖、龙宫公主这样的精怪传说,辛无月此刻就感觉,自己就像是那误入另一个世界的人类。
    他们进入了一处庄重的厅堂。两旁麒麟纹饰的巨大青铜香炉里,燃烧起了缕缕青烟,糜丽的香味传了开来,让人晕晕欲睡。而厅堂里布满华丽古老的器具,这里就像是古时候的家祠一样的地方。
    坐在上首的男人微微一笑:“大家都来了。”
    辛无月一直知道,斐然生得很美,眉眼端丽,鼻梁秀挺,嘴唇柔软,可今天他感觉更不一样。他穿了一身古老而华贵的袍袖,那些纹饰优美的袍袖在他身上蹭蹭堆叠起来,可却夺不去他半点光辉。
    那确是照亮一室还绰绰有余的夺目美貌。
    斐然的目光扫过台下所有人,被他看到的人都无端端地有些紧张,当他看见辛无月的时候,眼神停留几分,又移走。
    “今天是你们很多人,头一次来到家祠,每一次的继承人选拔,也是家祠准备祭祖的日子。选好的继承人,会负责最后的祭礼,这是我们家的传统。”
    “那么,考核开始。考签都发下去。”
    那个穿黑色西装的老者再次出现,开始逐个给室内的年轻人发起了竹签。和斐然一样,在座的年轻人有的也带了朋友过来,在家规里,这被允许,只不过随行人员的人数会有限制。还有一些带了变异兽来,看着像是战宠,可一个个体格娇小,有的像松鼠,有的像猫,看着倒是更像是心爱的宠物。
    每支竹签上都写着签号,斐然抽中的签号就写着丁亥。
    “看来是用甲子排序,丁亥就是二十四号的意思。”斐然悄声跟辛无月说。
    “拿到考签后,就往后走吧。一起来的客人,请先回到住处等待。”斐然说道。他似乎也不打算解说考试规则。
    斐然只来得及跟辛无月打声招呼,就顺着人流往厅堂后而去,这是一个很大的院落,后面还有宽阔的空间。
    那些随行人员和跟着的小宠物都需要离开,在辛无月打算出去的时候,那个穿黑西装的老者再次出现:“这位女士,请随我来吧,他正在等你。”
    就这样,辛无月再次见到了斐然。
    他已经换下了在厅堂时穿的层叠袍袖,重新穿上了简单的现代服饰,依旧美丽,但少了那种端坐于供桌之上,犹如古老神像一般的华丽姽婳之感。
    辛无月没忍住,仔仔细细打量起了斐然。她记得斐然跟她说过的话,现任家主在他爷爷镜水的时候就已经上位了,这么算起来,斐然的年龄实在不小。
    她没憋住。“你……保养得挺好。”
    斐然没想到她会这么开头。他心情有些微妙,不知道为何,开口辩解起来:“我其实很多时间都必须沉睡养生,按我醒来的时间算,其实比你大不了太多。”
    辛无月微妙地哦了一声。沉睡,养生,确实是年纪大的人才会有的习惯呢。
    她打量着这个房间,注意到正中的墙上挂了一幅古画,轴头是温润白玉,画卷看着极其脆弱苍老,画上的是一个穿古袍的男子,那衣服,和斐然在大厅时穿的有点像,一样的复杂高贵。在这位男子身后,隐约可以见到一幢高耸入云的古建筑。这可真是奇怪,古建筑一般低矮,少见这样的高楼。
    在这幅画像前,还摆着一尊香炉,里面的味道和大厅燃起的熏香一模一样。
    “这是谁?”辛无月好奇地问。
    “他姓镜,叫斐然。”
    看着辛无月疑惑的眼光,斐然微微一笑:“自他以后,每一任家主都会承袭斐然之名,以示不忘组训。”
    斐然给她倒了一杯茶,“想听听这个画像里的人的故事吗?”
    辛无月点点头,左右她今天无事。
    “大约在三千年前,那时候还是人和妖界限不那么分明的年代,镜斐然接受了王朝的供奉,去作钦天监。本来镜家作为卜师,从来不干预人间权势更迭,这是卜师的自保之道。可不知道为什么,镜斐然就答应了去做钦天监。他是历代家主中占卜才华最高的一位,在家族里威势极重,也正是因为如此,即使明知接受帝王供奉有违卜师之道,镜家也前往了京城。”
    “这尊画像里的高楼,就是当时王朝修建的观星阁。”
    原来是修来观星,难怪画里的古建筑会那么高。辛无月了然。
    “那个王朝是一个格外繁盛风流的朝代,因此皇宫的帝王紫气也较之别的朝代更为浓厚,终于,镜斐然等到紫气最盛的那一年。在那一年的祭天日,由钦天监主持,天子带着百官一起前往圜丘,等待上天启示,得到了吉祥的征兆。不过没有人知道,就在这天,镜斐然引来帝王紫气助自己开了天眼,窥视了一眼天机。”
    “从镜斐然修行卜算以来,他一直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一卦未曾卜出,接着帝王紫气,他终于卜出了那本不应该现于世间的一卦,他看见了尘世毁灭的日子。”
    也正是在那一年,斐然在祭天的时候,瞥见了一眼天机。在那一眼里,他看见了
    “在三千年后,天灾降临,客星来犯,尘世彻底归于死寂。这就是他费尽心思开到的天机。在他看到的景象里,大地生灵涂炭,百不存一,最后迎来的是彻底的死寂。因为这次卜卦,他瞎了双眼。”
    辛无月屏住了呼吸,“这就是镜家得到的天灾预言?”
    斐然先是诧异,然后恍然,“是了,看来斐然那个孩子有跟你说。”
    “那,然后呢?”辛无月发出了疑问。“镜家在三千年前算出世界毁灭,就静静等待吗?镜斐然仅仅是卦象传了下来?”这可不符合常理,毕竟,没有人会在知道了死期之后会无动于衷?
    “当然不是。镜斐然回去后,不甘心他看到的灭亡的未来。他相信,阴阳互生,有了死境,那就一定有对应的生机。于是,赌上他的性命,他盗窃了帝王的龙气,算出了最后一卦。在那次占卜里,他占卜出了生机会出现在一个女孩的身上,他算出了那个女孩的生辰。”
    “之后七天,他受尽上天降下的惩罚,五感丧失,皮肤溃烂,血液变成腐蚀的毒药,一点点化掉骨头,神智堕如无间黑暗,七日地狱后,他才终于能够死去。”
    “从那以后,镜家的每一任家主就继承了他的名字,不是为了纪念,而是为了不遗忘,镜家存在的责任就是把他的卜辞传递下去,找到那一丝生机。”
    很难形容斐然讲述这个故事时候的语气,他就好像是古老氏族中的巫祝,在讲述族中代代相传的传说,肃然而崇敬。辛无月不知不觉就被他的讲述吸引,下意识问道:“然后呢?你找到了吗?”
    斐然含笑看她。
    辛无月不解,然后慢慢地反应过来,迟疑地说:“你该不会是说……”
    斐然肯定地点头,“对,就是你。”
    他指了指自己:“虽然这么说有自夸的嫌疑,但我可是继第一位斐然过后,占卜天赋最高的镜家人,祖宗都给出了生辰,我要是再找不出具体的人选,那就太差劲了。我之所以来江城,整个镜家迁移过来,都是因为,你选了这里。”
    这是辛无月从来没有想到的答案。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三千年前的钦天监,看到的一线生机?
    “为什么说这些?”辛无月很快意识到不对,“好吧,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可我们认识了很久,为什么要今天说?”
    “因为我快要死了。”斐然平静地说,就好像在说其他人的事情。“也正是因为如此,我开始挑选下一任家主的继承人培养,天灾来临,镜家需要一个强大的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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