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不会和景元帝对着干,更不会做那忠言逆耳的事。
    宁宏儒清楚得很,他拥有的权势,不过来自于景元帝。
    皇帝愿意给,那他就是权势滔天的大内总管;皇帝要是不乐意给,他就是贱命一条。
    和景元帝反着干,他是哪来的胆子?
    宁宏儒直起腰,今日做的活太多,他的腰酸痛得要命。他丢开刷子,捞起手边的木瓢,舀水冲着手指。
    “是我逾距。”
    宁宏儒叹了声。
    他收到消息,就知道倒霉。
    当初心念一动,加上的那么几句嘱咐,原本只是为了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是宁宏儒出于谨慎,才加上去的。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万分之一的可能,居然成为事实。
    京城这般大,惊蛰身边能出宫者寥寥,也就那么几个,杂买务寻常活动的地方,根本不在柳氏岑良生活的街区……
    在这么多的“不太可能”中,偏偏,让郑洪撞见了柳氏与岑良,偏偏,让郑洪起了疑心。
    如果是其他人,要处决,那还不容易?
    可偏偏是惊蛰的朋友,是宁宏儒一念之下,不让杀的人之一。
    石丽君:“那人纵是死了,谁能知道?”女人的声音带着几分薄凉的冷漠。
    她没有这么多的善心。
    总会有人死,不是郑洪,就是宁宏儒。
    宁宏儒真以为自己在景元帝跟前,能有多少薄面耗着?
    宁宏儒洗完手,这才站起来。他扶着酸痛的腰转动了几下,又叹了口气。
    “谁都不会知道。”宁宏儒承认,“可要是开了头,陛下就不会再在乎了。”
    他回头看着石丽君,声音里有几分无奈。
    宁宏儒在忌讳什么,石丽君清楚得很,可她更觉得,他是在杞人忧天。
    景元帝很喜欢惊蛰不假。
    可他从来都不是爱屋及乌的人。
    因为喜欢惊蛰,所以在乎他身边那些个……人?
    绝无可能。
    陛下怕是更乐意见他们一个个去死。
    身为景元帝身边最亲近的人,宁宏儒应当急陛下所需,为陛下达成所愿才是。
    至于惊蛰……
    石丽君不觉得,他有可能知道。
    惊蛰是不错,可仅仅只是不错。
    他的目光受限于他的经历,他的能力是有,可在皇权下,又算得了什么?在斩断了他那些助力后,他怎可能再有余地挣扎?
    更别说,郑洪死在宫外,惊蛰又如何会知道?
    完全没有联系,完全没有瓜葛。
    要瞒着,容易得很。
    惊蛰从前出不了宫,今后,更不可能出宫。
    他怎么能知道,发生在宫外的,惨剧?
    宁宏儒沉默了片刻:“他有种超乎寻常的直觉……永宁宫一直有人在盯着,若非谨慎,纵是我们,也未必能查出来什么。可惊蛰这人,却是轻易,就撞上了康满。”
    石丽君微愣,挑眉看向宁宏儒。
    后宫几多人,她不可能记得所有人的名字,可她记得康满。
    这最初,纯粹是康满身上发生的多次“意外”。
    是不是意外,本不重要。
    康满有能力能瞒住其他人,活着到现在,这就是他的本事。
    不会有人多余去查他。
    乾明宫之所以盯他,不过是他身后的康妃。
    康妃,才是那个重中之重。
    可不管是康妃,还是永宁宫的人,行事都非常谨慎。
    惊蛰好似天生和危险犯冲,又或者,他的敏锐已经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
    他抓住了康满的疑点,也紧接着,为康满所敌视。
    再进一步,他开始试图接触北房的陈嬷嬷。
    又试探着,想要看到更多的黑暗。
    惊蛰这敏锐的触角,若不及时砍断,就会衍生到他不该知道的地方去。
    石丽君的话没错,郑洪之死,只要处理妥当,惊蛰根本不可能会发现。
    可只要死了一个,陛下就不会再压抑那种嗜杀的冲动。那位,只会一个接着一个,杀光惊蛰身边,任何与他亲近的人。
    第一个,怕就是御膳房的明雨。
    “石丽君,你觉得,他真的不会发现?”
    “那又如何?”石丽君冷淡地说道,“陛下喜欢他,是他的福气。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拥有一切世间用之不尽的富贵,这不过是他需要付出的代价。”
    “……不,他不会愿意。”宁宏儒摇了摇头,“只要陛下杀了惊蛰身边任何一个,哪怕只有一个人,他都永远不可能再接受陛下。”
    宁宏儒认得惊蛰。
    最初,他并没有记得这个名字,因为后宫的宫人何其多,他怎么可能会记得住所有人?
    只有那些要紧的,重要的,才会被他记得。
    如陈安。
    宁宏儒和陈安,是有过一些来往交情。只是在景元帝登基后,陈安就主动淡了联系,这才少有往来。
    可实际上,在惊蛰入宫那年,宁宏儒是曾去见过一回陈安。
    陈安是负责刚入宫的内侍教习的大太监,手底下时常带着许多新进的小内侍。
    他的院落,总是吵吵闹闹,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息。自然,这样的朝气,很快会被皇宫吞噬干净,全数变为冷漠与沉默。
    宁宏儒冒着雪,去探望陈安的时候,看到他的门外,正跪着两个小内侍。
    单薄的身体,跪在雪中,就像是两个小雪人。
    宁宏儒只是看了一眼,就漫不经心地扫了过去,并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坐在屋内,吃着热茶时,他忽而又想起这事,于是问陈安,外头是怎么回事。
    陈安便说:“其中一个叫明雨,触犯了宫规,本来该罚板子,另一个,叫惊蛰,替他强出头,说是替他分担一半,呵,我就让他们,都在外头跪着。”
    宁宏儒瞥了眼陈安,笑了声:“你还不是心软?”
    这种天气,要是挨了板子,说不定就这么没了。陈安罚他们在外头雪里跪,的确很刻薄,可比起挨板子,还是好一些。
    至少一个能活,一个或许不能。
    陈安冷冷笑了声:“不过进宫几个月,就真以为交上了什么朋友。在这宫里,谈论什么情谊,岂非可笑?”
    宁宏儒斜睨他一眼:“你这是,在说我呢?”
    在景元帝登基后,宁宏儒和陈安两人就渐行渐远。
    宁宏儒知道,以陈安的性格,看不过眼景元帝的手段,实也正常。
    陈安笑道:“岂敢,我只是在教他们一个道理。”
    在这宫里,交了朋友,未必是好事。就算是朋友,想要两肋插刀,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配不配得上。
    其实,陈安这话,何尝不是在说他自己?
    他不愿手底下的小内侍如此,可偏生,他自己就是个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
    陈安带出来的人,又怎可能不像他?
    那时,宁宏儒只是笑了一声,出来的时候,顺势又低头看了一眼。
    正巧对上其中一个小内侍,抬起的头。
    雾蒙蒙的眼睛只看了他一瞬,清亮得很,而后,很快又低下头,靠在身边的小内侍身上。
    他迈步往外走。
    身后,有着小小的交谈声。
    “……你不该顶撞陈爷爷,本来就不关你的事……”
    “不要,分明是他们坑你,才害得你……明雨,莫怕……”
    渐行渐远,宁宏儒也将这事轻飘飘忘在脑后。
    直到他跟随在景元帝的身后,去往徐嫔宫里,第一次见到惊蛰,也即是景元帝最近的玩具时,有那么一瞬,宁宏儒感觉到熟悉。
    有些熟悉的眉眼,像是羽毛轻轻扫动的错觉,让宁宏儒费了点时间,从记忆里找出了这段记忆。
    暮色暗淡,景元帝只带着两个人。
    以至于对面的惊蛰,根本没发现,这两人身上,都是乾明宫的服饰。
    于是,等到景元帝在徐嫔宫里大开杀戒,玩得兴起的时候,宁宏儒倒是对惊蛰有了一点好奇。
    而后,随着景元帝对惊蛰越发上心,关乎他的所有身世,过往,与其他人的联系,都飞快呈现在宁宏儒的眼前。
    当年,陈安的话,再度在宁宏儒的耳边浮现。
    惊蛰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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