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停在我面前,挡住了光,于是我抬头问他:“怎么了?”
    花花没写字,只是用手指指我的左胸。
    那里是心脏,我知道,可是花花什么意思,我不知道。
    似乎看出了我的不理解,花花又指了指我的脑袋。
    我咬牙切齿地苦思冥想,好么,上学都没这么卖力过。
    脑袋,心脏,思想,心……
    “你是问我怎么想的?”试探性地开口。
    花花的表情总算有了变化,皱着的眉头慢慢打开,下垂的嘴角也稍稍上扬。
    叹口气,我容易么我!
    花花问的是刘迪,我知道,因为他之前就劝过我别对那厮太热心。说实话,我真没觉得自己对那家伙有多特殊照顾,充其量逗个咳嗽,扯扯淡,别说交心,连正经唠嗑都很少。但……如果非要跟十七号大环境比,那我是有些聒噪了。不过我不认为这是我冯一路的问题,遥想当年,我刚进来的时候,面对满屋僵尸,那是多么披荆斩棘才闯出一片天啊,回忆个边边角角都让人心酸,而现在我浴火重生了,怎么还能让后来的同志再走一遍我的坎坷路呢?
    我拍拍床,示意花花在我旁边坐下。
    花花不为所动,站得笔直像骇客帝国。
    我没好气地把他薅过来,一把按到自己身边儿,不解气,再捏两下他那没二两肉的脸蛋儿,才总算舒坦了:“我是觉着吧,很多事情你得换位思考。比如说,咱们是刘迪,住了好几年的号子说换就换,人生地不熟的,还没个人搭理,他就是嘴上不说,心里也要别扭。他这一别扭呢,又指不定闹出什么幺蛾子……”
    “是他别扭还是你别扭啊。”趴在床上的容恺忽然来这么一嗓子。
    “我和我们家花儿说话呢,有你什么事儿!”来个天兵天将把这妖孽收走吧!
    “哦,原来是你家的花儿啊……”周铖慢悠悠的调调意味悠长。
    金大福嘁了一声:“就他当个宝,脑子有问题。”
    哟呵,还来劲了!我蹭地站起来,撸胳膊挽袖子:“怎么的,是仨人一起上还是单挑?”
    周铖摇头,强忍笑意:“要搞文斗,不要搞武斗。”
    我转头看向金大福,那厮也在看我,一身腱子肉占了四分之三的床……
    好吧,这个跳过。
    容恺早猫被窝儿里了,就露出俩黑洞洞的大眼睛眨巴眨巴。
    切,我忿忿然地坐回床上,就看见花花也在笑,表情是一板一眼的,可是眼睛,泛着笑意像湖面粼粼的波光。
    没好气地推了下他的脑袋,我骂:“你个小没良心的。”
    花花摊摊手,一脸无辜。
    我不知道花花懂没懂我的意思,就像我不知道金大福他们是不是看出了,虽然我没生气,但我真的有点儿不舒坦了,就为金大福那句“就他当个宝”。话其实没错,我是把花花当宝了,宝贝弟弟,别人动不得,更欺负不得,但今儿个我才发现,原来连嫌弃也不成了。不能嫌弃,不能看不起,必须把他当普通人来对待,我知道这有些过分,而且花花也未必喜欢这待遇,所以除了一个人坐床上生闷气,别无他法。
    刘迪的话题就算掀过去了,后来我又和花花聊了些旁的。说是聊,其实拢共没几个回合,因为花花坚持用肢体语言,弄得我每句话都要猜上好几分钟,有时候还猜不对。但花花好像乐在其中,到后面动作也丰富起来,跳舞似的。好几次我没憋住,直接乐了,花花有点小尴尬,但居然没怒,而是依旧莫名耐心地一边又一边重复我看不懂或者理解不了的手势。
    好容易挨到要熄灯,花花总算有了结束谈话的趋势,虽然意犹未尽。
    我颇有一种解脱感,但面儿上又不好表现出来,于是佯装不经意地咕哝一句:“下回还是写字儿吧,这么比划多费劲。”
    花花刚走出两句,闻言停下来,回头,略显兴奋的表情还没有彻底从他的脸上散去,衬着愣愣的表情,有些滑稽。
    我咽了咽口水,任由他看,等着回应。
    但花花没有回应,只是静静的看我,脸上再瞧不出任何情绪。
    我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便赶苍蝇似的挥挥手:“瞅什么呀,赶紧睡觉去!”
    终于,花花眼里的光黯下来,像清晨的街道,路灯一盏又一盏的熄灭。
    第章
    那天晚上之后,花花再没跟我比划过手势,无论何时何地,要么,他写字给我,要么,他就宁可不说。我这叫一个烦躁,但“比划费劲”这话是我说出去的,总不能再捡回来。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过日子,好在除了这个,花花倒没别的变化,该怎么还是怎么的,偶尔我打趣让他喊我哥,他还会没大没小地扑棱我脑袋,就像我总摸他头那样。
    刘迪的行踪慢慢稳当下来,不再夜不归宿,每天正常上工,收工,出操,放风。有一次我聊天,我随口问,那阵子你总晚上不回来是不是跟谁构思越狱计划呢?刘迪大为惊讶,半张的嘴能塞进去四个鹌鹑蛋,路子你还有这计划呢?赶紧敛吧敛吧收起来,不然容易吃枪子儿!我黑线,彻底丧失继续深聊的欲望。我烦他吊儿郎当那劲儿,虽然我自己也不怎么正经,还有我很烦我叫我路子,冯哥,一路兄,哪个不比路子好听,所以礼尚往来,我坚持叫他盲流。
    一年中最冷的节气,三九天,悄然降临。
    起初谁也没感觉到,因为一入冬,监狱的温度就始终维持在冻不死人但也绝不温暖的恒定状态,每天睡觉蜷成虾米是我们特有的保温措施。但这天不一样,早晨起来洗脸就发生了异常——停水。
    “停啥啊,”金大福过来弄两下,定了性,“拧都拧不开了,这是水管子冻住了。”
    刘迪已经把牙膏挤出来了,于是这会儿举着个牙刷二了吧唧地问:“所以呢,这是让哥们儿干洗?”
    “拿热水浇开不就行了。”小疯子懒洋洋挤过来,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唉,这同一个屋檐下的智商差距咋就那么大……
    刘迪等半天,没等来下文,不耐烦了:“那你倒是浇啊,光他妈说顶屁用。”
    小疯子不乐意了,叉腰瞪眼:“你见过诸葛亮拿青龙偃月刀?你见过吴用上阵杀敌?我是智囊,智囊懂不懂,就……”
    刘迪生生后退两步,估计是觉着自己再听下去容易口吐白沫。
    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可能真把谁当成透明的,但刘迪的兼容性还是让我叹为观止,随便跟谁都能扯上两句,嘴欠,人得瑟,没多久就成功融入十七号,我仿佛看见了刚出道时的自己。
    早知道这样,我还动员大家接纳他干啥啊,整得现在俞轻舟都管我叫居委会的。
    清晨时光宝贵,不能由着学龄前儿童白白浪费,于是我和周铖还有金大福人手一个暖水瓶,埋头就在那儿浇,花花则是时不时试试水龙头,看能否拧得动。
    隔了夜的暖瓶只保留下一半温度,好在最后弹尽粮绝之际融冰计划终于成功,然后就看着俩袖手旁观的死孩子第一个冲过来享受胜利果实。
    我看周铖,周铖看金大福,金大福把指关节握得咔咔直响。
    要是全屋儿就他俩三十岁以下我们也就忍了,可是还有个花花呢,这一对比差距就出来了,我得是多有眼光才能认这么个讲文明懂礼貌识大体懂谦让的弟啊!
    厂房里的温度比之宿舍要好不少,可能是考量到工作效率。刘迪就在我身边儿扎根了,起初是光聊天不干活儿,后来貌似觉得无聊了,才真正开始研究加工制作。这两天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乐趣,干活的速度蹭蹭往上窜。我觉得他挺有劳动改造的天赋,小疯子说这是处理器升级了,单核变双核。
    “其实做一做也挺有意思,你看这个怎么样?”
    得,学龄前儿童又来显摆作业了。
    “好,非常好,全车间就你这灯最漂亮。”
    “你他妈都没抬头……”
    我黑线,只得从百忙之中抬起头,语重心长地说:“刘大师,我建议你出去之后办个私人艺术工作室,真的,你特适合搞这个。”
    刘迪磨牙,半天挤出来一句:“你这张嘴,能损到西伯利亚。”
    我坏笑,低声道:“其实有个简单的法儿,你让监狱给咱号把活全免,分数照加不误,我发动大金子他们一起来陪你研究手工艺制品。”
    刘迪特平静地看着我,语调都没有特别的起伏:“行啊,你们要不想干就不干。”
    我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总算明白那种逮着好车就想划两道的仇富心理了。
    刘迪忽然乐了,好像知道我想什么似的:“跟你开玩笑哪。知道你不是咱这种好逸恶劳的人,你多勤劳质朴啊,监狱要选个先进模范,我肯定投你一票。”
    跟这孙子说话太累,你妈他不按套路出牌!
    不过有一点,我真没办法把那张玩世不恭的脸和杀人犯结合起来,更别说是光天化日拎着大刀的形象。可能人被逼急了都会干点儿出格的事,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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