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去宣委了?可真是好地方啊……”
    “到了局里,发的警服都比咱们这儿利索帅吧……”
    跟他打招呼的同事,一个个口气里透着极度的羡慕与眼红,眼瞅着邵三爷就要逃出清河农场的苦海,投奔光明,一个城市户口年轻有为的五好青年应该去的地方。
    田队长看邵三爷那眼神也酸不溜丢的。田正义每晚睡在宿舍里,夜里做梦都想搂着媳妇,想要调走,跟领导打报告掰扯这事儿掰了两年,领导说现在基层缺人,愣就压着没批。
    他这还没批,邵钧的调职先批了,来了一年多,转眼就要调走,把宣传口的名额占上,走局里文职高层路线去了。
    还是忒么上边儿有人,这年月,无论在哪儿混,就是俩字,拼爹!田队长心里郁闷着。
    邵钧心里也没舒服。他再回到三监区,已经见不到罗强这人。
    那夜,父子难得坐下来谈案子,邵国钢研读着邵钧的神情,警觉地问:“钧钧,你打听罗强做什么?……你也太关心这个犯人了。”
    邵局当时脑子里想岔了。他朝另一个方向想了,儿子整天跟这些犯人混,难免与其中某些人称兄道弟,罗老二树大根深,有人有钱有势,在牢号里上下打点,邵钧这是拿了对方生意上的好处?……
    邵钧反而轻松笃定了许多:“我现在都明白了,就这么个事,不至于的,我就不信罗老二还想怎么着我!”
    “爸,罗强跟您有梁子,不对付,我想把这个扣儿解开。”
    邵钧心里这么想的,就算将来不在一处混,俩人再回不到从前的哥们儿义气,也要跟罗强把话说明白。
    他就想问罗老二一句话:你为了罗小三儿你心甘情愿自首入狱,你现在能为另一个人改造从良重新做人吗?
    在一条道上蹚那么久,你还愿意回头吗?
    在事业上,邵三爷跟他爹是一路,也算个公安世家,可是在感情上,他已经无法抗拒地偏向罗强。一个身子骑在黑白两条道上,仿佛两股力量撕扯着他,揪着他的心,快要把人扯成两个瓣子。
    罗老二亲手做下的那些案子,哪一条都够判他好些年。这种人认罪伏法是天经地义,邵三爷觉着国法没错,他爸爸也没错,错在罗强,这王八蛋当年也在年少冲动的年纪,一朝走错了,坐牢是自己选的一条黑路。
    他现在就是陪着罗强走这条路,他陪得也心甘情愿。
    用十五年能改变罗强这样一个人吗?
    如果改变不了,就陪他十五年,又如何?
    邵钧在厂房里巡视,从胡岩身旁走过。
    小狐狸今天郁郁寡欢,一早上没说话,魂儿都跟着他家老大飞去采石场了。
    胡岩从眼睫毛下瞟邵钧,俩人谁心里都不爽,互相较劲似的瞪了一眼。胡岩固执的嘴角似乎是在说,邵警官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看我不爽你调我走,你把我踢出去啊,你咋能让强哥走?你为啥不拦着他,去那地方吃苦?!
    胡岩原本也跟着举手,申请去挖石头,施工队的头儿直接把这小子给毙了,就你这小矬个儿,细胳膊腿,还没那铁锹把子粗呢,你是能铲石头啊还是能扛大包?
    胡岩收好工具,站起身排队去吃中午饭,从邵钧身边儿过,用蚊子声哼道:“邵警官,我耍单,您也耍单呢?”
    邵钧眼一斜,嘴也横着:“皮痒了你。”
    狐狸仗着那点小聪明,特爱多嘴,邵钧有时候恨得牙床子上火,等着的,这小崽子早晚死在他那张贱嘴上!
    邵钧中午从狱警小灶里盛了一大勺红烧带鱼,带着漂亮的红色酱汁。
    京津一带的人都好这个重口,做菜喜欢狂搁糖盐酱醋,颜色浓艳,口感浓郁爽烈。邵小三儿从小爱吃鱼,别人都嫌带鱼腥,邵钧觉着那就是鱼的香味儿。
    捧着饭盆走在办公楼楼道里,几个同事急匆匆跑过去,楼道里有人打电话,焦急喊着什么。
    “什么?这他妈才干几天?他们怎么搞的?”
    “我就说咱们监区的人不去干那个!都他妈拿人当牲口用的!”
    邵钧扭头问了一句:“咋了?”
    同事神情焦躁地回道:“采石场忒么出事儿了,炸死人了!”
    邵钧蓦地惊呆:“啥?……怎么会!”
    那同事是专门分管这方面业务的,正撮火着,没好脸地说:“能不出事儿吗,都什么年代了还整那质检不合格的土炸药,都他妈不拿犯人当人!”
    “他不拿犯人当人没关系,可这人是咱们队的人,真出了事儿还不得咱们挨批被调查,监狱里每次死伤个把人,上上下下查个底儿掉!”
    邵钧脑子里嗡得一声,耳鼓疯狂地鸣叫。
    “你说,谁给炸死了?……咱们队的人?”邵钧抖着声音问。
    “我他妈也不知道!我得赶紧联系清河医院派人去看一趟,他大爷的!”同事摞下一句,急匆匆跑了。
    邵钧端着饭盆呆立,站在昏暗的楼道里,楼道尽头透亮的小窗在眼膜上凌乱地晃动。
    一大队自愿去采石场做工的犯人,一共就仨人。
    其中一个是罗强。
    谁炸死了?
    你说谁他妈的炸死了?!
    那天,邵钧连办公室都没回,直接从楼道里冲出去的。
    他身后的楼道里扣着一只打翻的饭盆,他最爱吃的红烧带鱼,一口都没来得及吃上……
    “嗳?少爷,您哪儿去?今儿不是你值班吗?”
    身后有人喊他。
    “采石场出事儿了我得去看看!……我必须去看看!!!”
    邵钧头也不回,疯跑出去,脸都白了。
    建工集团的施工队,几乎每年都从清河农场招临时工,犯人价格低廉,手脚利索,肯吃苦,又是身材健硕腿脚粗壮的老爷们儿,所以他们喜欢用犯人。
    从监狱系统的角度讲,领导也乐意承接这种活儿。现在各个监狱都搞自主承包,私营搞活,利用各种渠道给自家单位玩儿命创收。业务收入不仅作为犯人的工资,也关乎狱警们的奖金津贴,各种效益上的好处。
    当然,同事们也都传,施工队负责人跟监狱长听说是远房亲戚熟人,私底下指不定从中赚到多少好处。在这个经济飞速发展疯狂拔高GDP的年代,建筑行业也是现如今最黑心最暴利的行当之一。
    邵钧心里胡思乱想着这些,嘴唇抖着把从上到下这拨废物蛋一通大骂,驱车狂奔在乡间土路上。
    出了他们监狱的外围大铁门,距离采石场尚有相当远一段距离,做工的犯人们当时是戴着镣让大卡车拉到那地方的。
    连日阵雨,郊区的道路十分泥泞,邵钧开的是他们监区的公车,那辆半新不旧的索纳塔,车帮上还喷着“清河三监区”字样。车底盘太低,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勇猛地驱动,颠簸,颠得邵钧心肝肺都快给晃荡出来了,快要急疯了……
    他的车子开近采石场工地,眼前是一块高耸的山岩,鬼斧天工劈开的石壁陡峭而锋利,一侧被炸开个两丈高的大洞,碎石崩塌散落,覆盖起方圆一百多米的地界,挖掘机都被半掩半埋在石头堆里。
    人群聚集,声音嘈杂。
    邵钧弃车狂奔,拨开人群,地上散落着破损的麻袋包,铁锹,铲子,零散工具,上面都蒙了一层硝石火药烧灼过的焦痕。
    “你们他妈搞什么,怎么回事儿,都怎么搞的!!!”邵钧暴躁地吼。
    邵钧冲上石头堆,翻那些破烂儿,眼角一扫,瞅见一只黑布鞋。
    厚底黑面的布鞋,内联升老店出品,鞋底都烧穿了,焦黑焦黑的,在灰白色的石堆上极醒目,刺眼……
    邵钧拾了罗强的鞋,站在石头堆上茫然四顾,浑身发抖,声嘶力竭。
    “你们干什么吃的!”
    “人呢,老子队里的人呢!!!”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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