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宝纯都惊愕了:“……真不是你爹妈土老帽,不开明,这太不靠谱了!根本就是俩孩子瞎胡闹么!”
    孟小京:“聂卉有什么不好?”
    孟建民严肃道:“没有不好,以你爸眼光,我觉得聂卉这女孩真不错!长得好看,性格大大方方不扭捏,完全没有有钱暴发户趾高气扬的样子,愿意上咱家来,对我和你妈妈礼貌客气,每次来咱家还提着水果营养品绝对不空手……这闺女真挺好!”
    “我恰恰觉着,人家条件这么好一个闺女,别被耽误,你别乱来。孟小京,你和聂卉交往,是你真的喜欢她,还是因为看中对方别的,其他那些个条件?”
    一句话戳到孟小京最痛一点。
    为什么要和聂卉交往?喜欢吗?爱吗?有多爱?
    他自己何止翻来覆去想过千百遍。
    孟小京垂眼沉默很久:“我怎么就不行?孟小北他不也找了个有钱的。”
    孟建民:“你说什么?”
    孟小北听着呢,在这屋搁下笔,猛地站起来。
    孟小北直奔大屋。他手里要是有块板砖,就想拍人了。
    孟建民在屋里说,孟小北那不一样,少棠的情况完全不一样!那是孟小北小时候认了一个干爹,那是爹!而且两家患难之交,这些年经历过多少风雨,互相也知根知底。而你这是,想要考到中戏考前几个月认识一个家里有背景的女孩,你这是个恋爱对象!这算什么?
    孟小北在门口说一句:“爸,别扯上我和我干爹,关少棠什么事?”
    孟小京抬眼盯着一屋亲人,双眼线条分明深刻,眼底突然浮出一层孟小北从未见过的神情。孟小京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孟小北那个爹叫做‘患难之交’,我这个就叫‘攀龙附凤’?……我这样就拜金了?我吃上软饭了?……你们对待我公平吗!”
    孟建民语重心长道:“没有要干涉你。你爸只是希望,你交往的对象,是你真心喜欢的女孩,两家门户相当,将来能在一起经得住风雨,患难相持,就像我和你妈妈这样。”
    孟建民亲近这个儿子,在乎这个儿子,才会说话直白。他怕孟小京走火入魔,一时冲动想走“捷径”而走上歧路,一辈子的清白!
    孟小北嬉皮笑脸打个圆场:“爸,我看孟小京和聂卉挺配,您何必反对?要举手表决吗?那我投他们俩一票!”
    “用不着!”孟小京面色发冷,自嘲道:“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为了好处。”
    “我和聂卉至少有感情,我挺喜欢她的。爸当初你让孟小北认了一个高干干爹,是做什么,难不成你和贺少棠有真感情吗?您是为了什么?您不就是为了攀个北京的干部子弟给孟小北铺一条金光大道通天坦途么!您怎么帮孟小北,那是你们的事,我没有一句话说,我这些年提过这事吗?!……我自己的路我自己走,我没有靠过任何人。”
    孟小京眼眶通红。
    孟小北愣了一下,随即纠正道:“孟小京,我自己路也是自己走,我没有依赖谁,我也没吃我干爹的软饭。我将来去到哪里,也是凭我的本事。”
    他转身回屋收拾东西。
    冬天,后来这半个寒假,孟小北就窝在西安美院,没再回家住。
    他求美院师兄借他一张床位,他干脆就住进人家宿舍,白天晚上连轴上课,上艺考辅导班,准备若干科目的参考作品,不想回家。
    美院男生宿舍楼当时还是几栋旧楼,冬天曾经有一段时间,竟然给留守的学生断了暖气。管道故障不热,假期也无人维修,校园一片荒凉萧条。
    那年冬,西安最冷的一个晚上,内蒙冷空气来袭大风降温,温度骤降到零下十几度。
    晚上实在冷得不行,孟小北跑出去在校门口买了两个胶皮暖水袋。校外小店有卖泡馍和胡辣汤,他用保温杯打一壶热热的羊汤端回宿舍。喝了羊汤,连油花都用舌头舔干净,身上血管终于畅流了!热水袋里灌上开水,塞自己被窝筒里,左拥右抱,搂着两个暖水袋睡觉。
    床角堆着他练笔的作品,素描的一摞,水彩的一摞,钢笔一摞,速写一摞,建筑设计图纸一堆。
    宿舍内彻夜亮着小灯,睡在下铺的一同备考奋战的弟兄,熬夜窝在床里背美术史论。
    孟小北怀抱热水袋,仰面躺在被窝里,哼道:“嗯……嗯……老子快要冻成一具海盗半胸石膏像了。”
    下铺的弟兄乐道,“呵呵,孟小北你这么帅,你就算冻成一尊石膏像,怎么也得是朱利诺美第奇啊!”
    “哼,别臭美了。”对过床上铺,那哥们儿在被窝里牙齿打战,“咱屋里六个,明明就是一屋加莱义民,过完年就准备英勇地就义吧!”
    宿舍里六人大笑,床板窣窣抖动,苦中作乐。
    窗玻璃蒙着雾气,黑暗中,对面那栋宿舍楼闪烁一片莹莹的灯火,灯影和人心在寒冬里摇曳……
    白天,一间不大的教室里,站着、坐着,挤六十多名学生,全省艺考生都涌到西美上课。
    孟小北半边身子靠墙,侧身坐一只高凳上,眼前是画架、纸张,冻红的手指缝里填满颜料色块。他把一只打了开水的塑料壶揣在自己衣服里,这样暖和一些。两小时的静物水彩写生,画到最后他眼前就不停晃动一坨各种颜色的苹果和香蕉。苹果是紫的,香蕉是绿的,他自己就是被子弹削掉一只耳朵的梵高,坐在高高的凳子上,俯视凡间。
    有考生扛不住备战压力,对教授哭鼻子,把画了一半的水彩从画架上扯下来撕了,擤成鼻涕纸。
    水房里,有人披着床单洗衣服,有人哭,有人发呆。搞艺术的都是一群疯子,艺术还没搞成呢,就已经快要集体疯癫。
    教课的教授,私下再次找孟小北谈话,你真的不准备报西美?咱们学院,近两年学生质量一般,不甚满意,我们老师很看好你,我们很想提前录取你。不过我们也都看出来,孟小北你不甘心潜在我们这片浅滩里,你一心想往更高处走。
    ……
    少棠告诉小北说,二虎做了狗爸,相貌气质比去年看见时更加威武雄健。春妮儿头一窝下了四只小狼狗,这会已经怀上第二窝了。“虎妮配”整天在狗舍里恩爱,如胶似漆,就因为二虎,春妮儿恐怕只能提前退出现役。
    孟小北有一回在学校食堂吃饭,边吃边瞄食堂窗口里职工收看的电视。电视里说,北京隆福寺附近某市场内出租柜台突然发生火灾,有解放军战士不幸在救灾中牺牲。冬天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到附近成片的私营摊位,火烧连营之势,画面里黑烟浓密,火光冲天。
    孟小北撂下饭盆,跑出去打电话,呼少棠。他也不知电视里那支救灾部队的具体番号,衣着装备看起来很像。
    CALL机又呼不到人,急坏了。
    着急就胃疼了,他跑到水房,把吃进去的午饭都吐了。
    晚上终于联系上,少棠说,一开始没有上我们这支队伍去救灾,扑火的是小斌他们那支部队,确实牺牲一名战士。我们支队后来去增援,现场维持秩序,善后。
    孟小北问:“小斌叔叔没事吧?!”
    少棠说,小斌当时带几个队员从侧翼攻坚,试图遏制火势。市场二层的铁架子整个烧软了、烧化了,屋顶坍塌,就砸在离小斌几步远的地方,一个小战士就没能跑出来。
    少棠声音平静,略带疲惫和火色硝烟:“我带了几个人进去,指挥吊车吊开铁架子,把那个战士抬出来。”
    ……
    大年三十这天的白天,备考班停课,本地和外地学生都出校门玩儿去了。钟楼广场上挂起火红的大灯笼,街上很多摊贩卖年画、剪纸和花炮。小店窗口,整整齐齐地铺开一摊柿子,红彤彤的大冻柿子,蒙着一层薄薄的、晶莹的雪。
    孟小北背着画架,上了校门口一辆公共汽车,几分钱一张车票他从城南坐到大明宫,再从大明宫绕回小雁塔,漫无目的。
    窗外白雪覆盖一座古老的城市,片片低矮的楼房,其间点缀生灵,一幅幅生动的画面从瞳膜上飞掠而过,留下匆匆的影子。孟小北感觉他自己就像这座城市里背包游走的流浪者,他的家在哪里?
    他坐在公车最后一排座位上,铺开画架,看着摇摇晃晃的车厢里或站或坐的乘客,给自己掐表,画三十分钟速写。
    手指好像僵掉了,原先印刻在脑子里的人体结构、线条技巧、构图技法一瞬间变得生疏,手腕笨拙,大脑一片空白!
    坐前面的一个汉子,面无表情地起身。
    孟小北一抬头,下意识喊道,“你别走,我还没画完呢。”
    汉子瞪他一眼:“饿要下车了!”
    孟小北:“……”
    坐到某站,上来俩西北大学的女生。二女一站一坐,在他斜前方,聊天声音欢快甜亮。
    女大学生说:“嗳同学,你画啥捏?”
    孟小北说:“速写。”
    女生挺高兴:“那你给我们俩画一张呗!”
    俩人摆好姿势,冲他笑成两朵灿烂的大杜鹃花。
    孟小北也笑:“嗳妈,你俩别这么看着我,看车窗外,表情姿势自然自然!”
    那两个女生原本要在省府站下车,就为这多坐了三站地,陪孟小北画完一张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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