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暑假期间,孟小北回了一趟西安。少棠当时,嘴上说得平静而通情达理,心里当真做好思想准备,孟小北可能会被家里扣下,不准回京。小北大四这一年,指不定还要出幺蛾子。
    孟建民骨子里是极倔强的,在少棠面前,一直没有软化,没开口同意两人感情,维持着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最后的底线尊严。
    亲爹只要一天不点头恩准、缓和关系,他与小北就名不正言不顺。少棠在他大哥面前,总觉着像在作奸犯科,而且是监守自盗,养着儿子还偷儿子,每一天都是偷来的。
    孟小京这个暑假不在家。圈内熟人介绍,有一部民国大戏找他演男二号,档期正好在暑假。这是个绝好机会,系主任给他开了后门批准他去拍戏。于是,孟小京这几月就在甘肃某影视基地,吃着漫天黄土风沙,艰苦拍戏。
    家里冷清清的,就一家三口,每天早中晚三顿饭上桌吃,相对无言,就怕谈要紧话题。
    孟建民私下仍劝老大:“这五年,好好思考一下将来怎么办。毕竟男人活在这世上一辈子,肩膀上扛起的,不仅仅是一己之好,还有对社会家庭的责任。将来年纪长了,还是要有家庭,有孩子,人生才完整。”
    孟小北态度坚决:“我对我的感情也有责任,我不辜负他。没有爱情人生能完整啊?”
    孟建民说:“别把你爸当作你人生对立面,不是说我反对什么,你就偏要逆反着,一定要那么干,一条道走到底不回头。”
    孟小北调开视线,否认:“我也不是那样。”
    孟建民反复回想,艰难地问:“……你们俩究竟什么时候开始,你从多大喜欢你干爹?”
    孟小北不假思索:“从小,在西沟里,他总是来咱家吃面条,陪我玩儿,带我去山里打野猪打狼,带我去军营看西洋景,那时就最喜欢他。”
    孟建民难以置信,你那时几岁啊?
    “后来,您让我认他当爸,喊他干爹,您征求过我的意愿吗?”孟小北压抑着喊了一句:“我从来就没真正把他当作我爸爸辈的,我喜欢他很多年了!您为什么就看不出来为什么就不能同意啊!!”
    建民满面震动,望着儿子。
    回想当初,私心为帮儿子挣前途而打了个盘算,拉拢少棠认小北做干儿子,阴差阳错似的……
    孟建民眉宇间突然黯淡,仿佛全部的坚持和希望在刹那间,顺水流空一去不返。他艰难地说:“别让学校里老师同学知道,我怕你因为这件事,影响你毕业分配,将来走到社会上被人用另类眼光看待。回到家里来,你爸怎么说你骂你,其实全无所谓,我是你亲爸我不会迫害你。到了外面,你爸永远还是站在你这边,想要保护你。”
    孟小北侧过头凝视窗外一片绿色,沉默不语,年轻人一身铮铮反骨。
    他也知道他爸不会害他,心里觉着辜负了爸爸,然而不想在这时松口服软,怕一年的努力抗争功亏一篑。
    第二天,孟小北记得,天空有些发阴,远处北城外笼着一层灰色雾气。
    他一大早借口买早点,悄悄溜出去打电话,把少棠迷迷糊糊从被窝里拎出来。“少棠我爸又找我严肃谈话了,老子顶住了巨大的压力和炮火攻势,我过几天就能回去!”
    孟建民忽然提议说:“小北,今天咱们一家三口出去转转?城里景点多,找个你想去的地方,想吃的饭馆,爸请你吃好东西。”
    孟小北心里一闪:“……我不去了,您俩去吧,我跟同学都约好了。”
    他揣摩,他爸爸这是又准备发动下一波柔情攻势?
    马宝纯私下也劝孩儿他爹:“两个儿子都太有主意,根本管不住,算了,一家人和睦为上。别说孟小北了,当初你不赞成老二跟聂卉交往,老二听你的吗?那你觉着孟小北他能听你的?”
    孟建民心事重重:“我怕儿子老了将来没人陪。”
    马宝纯说:“你老了有人陪不就完了吗!反正儿大不由爹娘,那俩孩子爱干嘛干嘛去,咱俩老两口过一辈子!孟建民我好不容易把你这个病伺候好,差不多痊愈了,别再操心了……”
    俩大儿子皆名草有主,而且都很有本事,攀上很不一般的家庭。哥俩在感情事上,甚至将来婚事,完全不给父母置喙的余地。两口子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惆怅失落?
    孟建民长久地坐在两个儿子曾经住过的小屋里,看着孟小北睡过的上下铺,用过的书桌、台灯,木桌边缘还有钢笔留下的岁月的刻痕。或许也在回忆当年,抱在怀里的那乖巧可爱的小肉团子……
    马宝纯说,咱俩出去哪转转,散散心?
    孟建民说,去华清池吧。以前不收门票的时代就去过,现在重新修葺了收钱了,还没再去过。
    孟小北捏着一张油饼,啃着早点急匆匆出家门。他其实没有约好同学,是现出去约的,叫了几个高中哥们儿,打台球去。
    高中常去的那家录像厅,自从老板坤子带男友小文离开之后,就关门了,台球厅也换了新老板。一重重陌生身影在大屋当中晃动,烟雾缭绕,谈笑风生,却又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惆怅。
    天空淅淅沥沥飘起小雨,雨丝在灰色的天空里盘旋,纷纷乱乱,扑打在行人脸上。
    孟小北戴着毛线手套,神情潇洒,一次次弯腰下杆。他打球赢下好几局,拿一瓶啤酒仰脖吹了,一头乱发张扬……
    孟小北不知道外面下小雨了,他头发上一滴雨水也没沾到。
    那一天的华清池,天空阴霾,游人稀疏,大门口晃着一群兜售纪念品和旅游照相的小贩。车来车往,路面湿滑,北郊呼啸而来的大车在路面刹出尖锐刺耳的轮胎印。
    古城西安,孟小北的第二故乡,这座城市久经风雨龙脉峥嵘的容颜,在那一天在他脑海里永远定格。
    ……
    少棠那天是去医院干部病房瞧他爸爸,带了营养品和果篮,病房内坐陪片刻。他继母家几位亲戚也在,弄得少棠不太自在,不愿和生人寒暄。尤其他继母一见面,总是很关心他有没有对象什么时候结婚这种事。继母是个善良的好人,他不忍对老人摆一副冷脸。
    少棠出去找主治医师攀谈,询问病情,主治医说,“他这个肾病,是积攒多年病根,而且器官随着年龄增长肯定是越来越衰老,将来除非做器官移植,不然很难治愈,我已经让家属做好思想准备。”
    少棠面色冷静,问:“移植器官需要配型吧,需要找直系亲属?”
    医生道:“那是肯定的,直系亲属的排异反应小些,成功率高,不然就在全国找了。现在全国尿毒症患者很多,排队等几年的都有。”
    少棠递上一张名片:“如果有这方面计划和安排,您随时联系我,我可以来做配型。”
    主治医诧异,看名片上姓贺,问:“你是他什么人?”
    少棠说:“我是他儿子。我父亲没有兄弟姐妹,他只有我一个直系亲属了。”
    医生恍然:“他和他夫人对我们说,他没有血亲,所以不考虑移植,就选择保守治疗,治不好就放弃了!”
    “这种手术一般都是父母给孩子捐,我们通常不建议子女为老人做移植,这道理大家都懂……而且一般是要求捐献者已婚,已有子女。你结婚生孩子了吗?”
    医生很认真负责地询问记录。
    少棠说:“我不准备生育,以后不要孩子。”
    ……
    贺少棠从医院出来,沿城里的街道行走,环绕护城河,看河面风景。落日熔金,夕阳如血。
    想儿子了。
    将来有一天,自己坐在轮椅上走不动时,终生相伴忠贞厮守的那个人,一直会是小北吗?
    一个人闷,也不想回家,少棠那晚在办公室里熬夜来着,加班看文件,写东西。整栋大楼灯火阑珊,窗外一片灯影银河。
    半夜,他大约是在沙发上迷瞪了,身上盖着西装。呼机响,孟小北疯狂呼他:【少棠你在哪啊!给我回电回电回电啊回电啊……】
    少棠往那个号码打过去。
    他读不出那是个什么号码。
    那是西安最大医院的重症抢救室的办公电话。
    孟小北:“小爹……少棠……”
    少棠问:“怎么了,大半夜的?”
    孟小北声音嘶哑颤抖,完全就不是本人声音。孟小北断断续续说,爸爸妈妈出事了。
    少棠惊问:“出什么事,到底怎么了?你在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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