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啸昆摇摇头,说:“没上过学。”
    “自己的名字总会写吧?”
    陆啸昆又是摇头。宋安非很吃惊:“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陆啸昆脸上微微有些尴尬。因为两个人坐得近,宋安非甚至能够清楚地分辨出陆啸昆脸色上的窘迫神色。这让心里头升起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陆啸昆这样的大男人,在他面前却这么老实,他甚至可以打趣他。这让他觉得非常新鲜,有趣,进一步激发了他内心的恶趣味:“你怎么这么笨,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陆啸昆咧开嘴,看着他笑了笑。那笑容忠厚老实,倒让宋安非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将书接过来,一本放在床头,一本拿在手里:“不过这样的书,虽然看过了,也值得一看再看。”
    他随便翻了翻那本唐诗选辑,翻到一篇应景的,念道:“观沣水涨,韦应物。
    夏雨万壑凑,沣涨暮浑浑。草木盈川谷,澶漫一平谷。
    槎梗方弥泛,涛沫亦洪翻。北来注泾渭,所过无安源。
    云岭同昏黑,观望悸心魄。舟人空敛棹,风波正自奔。”
    陆啸昆觉得宋安非念起诗来,实在是好听,清脆有韵味,比教书先生念的还要好。他偷偷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人,只见那雪白的脖颈,乌黑的头发,单薄的脸庞,又能识文断字,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人。
    “这首诗我倒是头一回见,虽然写的夏雨,但是却比一般写雨的有气韵,写得好。”
    他说着将那首诗又念了一遍,陆啸昆紧盯着那张嘴,看着那张嘴上所有细微的变化,微微翘起的嘴角,抿着又张开,张开又抿上,隐隐约约,能看见那光溜溜的舌头,红红的。
    他正看着,宋安非猛地抬头,眉头一皱:“你老盯着我干什么?”
    陆啸昆赶紧牛头,宋安非推了他一把:“离我远点,身上一股味。”
    陆啸昆闻了闻自己胳膊:“什么味?”
    “油烟味。”宋安非说:“不光是油烟味,还有别的味,闻见就难受。”
    这话说的就有点刻薄了,他说完了,其实心里头有点后悔。他这是纯粹说瞎话,陆啸昆身上是有淡淡的味道,但那时每个人都有的体味,其实他很喜欢闻,觉得那味道很特别,像是汗味,又像是香味,分不清辨不明,闻了就是舒服。被人嫌弃身上有味道,是一件尴尬的事情,陆啸昆果真站了起来,离他远远的。他佯装看书,也不理睬,不一会,陆啸昆就出去了。
    他看着陆啸昆出去,自己翻了一会书,觉得眼睛花了,就从炕上下来,将自己的衣服洗了。他一边洗还一边想,应该让陆啸昆帮他洗才对。陆家真是什么都没有,洗衣服只能干用水洗,连胰子都没有,更别说皂角猪苓这些东西了,幸好他只是滑到摔了一跤,衣服都只是泥而已,冲一下,也就干净了。
    他将衣服搭在廊下,发现那雨已经渐渐的停住了,只是天色依然阴沉,也不知道陆啸昆又到哪里去了。他正想着,忽然听见羊叫,就朝羊圈看了一眼,结果看到陆啸昆就站在羊圈里。
    想到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嫌弃,导致陆啸昆没有地方可去,只有呆在羊圈里,宋安非就一阵不安。他远远地问:“喂,你在那儿干什么?”
    陆啸昆扭头看他,招了招手,但是没说话。宋安非说:“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陆啸昆就从羊圈走了出来,羊圈上的草棚可能有些漏雨,他肩膀都被打湿了。宋安非进屋,搬了两条板凳在当门,说:“我刚才想了想,你不识字不要紧,可是自己的名字,总该要会写才行。我教你。”
    他说着就去灶台那儿,找了两根树枝,一根递给陆啸昆,一根自己拿在手里。陆啸昆说:“我的名字太难写,我以前也学过一次,记不住。”
    “那是写的少,写多了自然就记住了。”他说着,就在地上写了“陆啸昆”三个字,陆啸昆问:“你怎么知道我名字怎么写?”
    “我看过你的庚帖啊,”宋安非说:“你的名字取的真好,你不会认字,真可惜了。”
    陆啸昆照着他写的,依葫芦画瓢,写了一遍,但是中间的啸字他写错了。宋安非就给他指正:“这个字笔画多,我一笔一划地教你。”
    他说着就一笔一划地教了一遍,一边教一边说:“以后你得会写自己的名字,你在关中,不清楚外头的情况,在城市里头,那些做工的,都起码会写自己的名字,会写家里人的名字,不管是记账还是签字,都用得到。你以后可能也用得到。别的字你不用学,你自己的,你儿子的,总要会写。这是最基本的了。”
    陆啸昆到了这个年纪,再学认字已经有些晚了。他写的自己的名字,也是扭扭歪歪不成样子,但是一笔一划,都写的很有力道,字虽然看着歪,但是看得出很工整认真。有人说字如其人,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陆啸昆认真写了几遍,宋安非就用脚把已经写的字全都涂了,然后说:“你凭着记忆,写一遍给我看看。”
    结果“陆啸昆”三个字,他只写对了最后一个昆字,剩下两个,都错了(陆啸昆三个字里头,只有昆字和现代简体字相同,其他都是繁体,在民国时候都是繁体字)。宋安非想了想,觉得也不能一口吃个胖子,于是就说:“一天能会写一个字,也不错,这样,剩下两个,咱们以后再学,你今天光练这个陆字,写上一千遍。”
    “一千遍?”陆啸昆显然有些吃惊。
    宋安非问:“怎么,数数也不会,不知道一千是多少?”
    陆啸昆黝黑的脸庞微微露出尴尬的神色:“不是,我是说一千遍,会不会太多了。”
    “熟能生巧,写的多了,你才记得住。我当时认字,也是这么学的。”宋安非觉得教陆啸昆认字这个主意实在是好,不但可以光明正大的颐指气使,露出厉害的神色,还能切实帮助到陆啸昆,也多少减少了一点他内心的愧疚之情,实在是一举两得。
    “写不够一千遍,你不要睡觉了。”
    他说着就站了起来,留下陆啸昆一个人,闷着头在那写字。
    经历了太多阴暗悲惨的宋安非,看见这样老实的男人,心里头其实是暖的,他现在最需要的,或许就是这样老实巴交,可以让他欺负的好男人,虽然没本事,但是可靠老实。他坐在炕沿上,笑着看陆啸昆在那练习,自己拿起炕上的《诗经》,继续读了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陆啸昆站了起来,他扭头问:“写够了?你可别偷懒。”
    “腰都酸了,我站起来活动活动……”陆啸昆说:“行么?”
    宋安非没吭气,当时默许。但是陆啸昆那有些怯懦的语气,配上他高大健壮的身躯和冷峻硬朗的脸庞,让他忍不住得意地要笑,他就将书遮挡住了自己的脸。
    陆啸昆不一会就又坐下开始写了。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的天色却渐渐地亮了起来,乌云退散,天空恢复澄明,光线也好了很多。宋安非从炕上下来,走到陆啸昆身旁看他写字,陆啸昆忽然问:“你名字怎么写啊?”
    宋安非愣了一下,说:“自己的名字都还没学会呢,就问我的。”
    他说着蹲下来,用树枝在地上写了“宋安非”这三个字。
    三个字写出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不小心,赶紧要把这三个字给涂了,可是转念一想,陆啸昆又不识字,他怕什么。
    于是他有些忐忑地问:“认识这三个字么?”
    陆啸昆摇头:“王玉燕?”
    宋安非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没错,就是我的名字,王玉燕三个字。”
    “你的名字,笔画比我的少,应该好学一点。”陆啸昆端详着那几个字,忽然说:“我听人说,王字就跟老虎上头那个花纹一样,我记得没这么多笔画,看着也不像……”
    宋安非倒是没想到陆啸昆这么聪明,于是赶紧把第一个改了:“哦,这个我好像写错了笔画,这是一个古老的写法……其实王字是这样。”
    他说着就把宋字改成了王。
    “就是这样,”陆啸昆说:“这样看着就想了。笔画比刚才还少。”他说着扭头看向宋安非,却见宋安非怔怔地看着地上的三个字。
    王安非。
    或许他这辈子拼尽全力,所要奋斗的,也不过是这么一个名字,把自己的宋字,改成王。
    王安非。
    这个他生来就该拥有的名字,却需要他辛苦筹谋,才能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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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受的逆袭问题,我知道大家都爱看爽文,想看宋安非赶紧报仇。很多类似复仇的文,小受都是开了外挂,各种无敌。但那不是我想要的,我觉得那样太不真实。一个软弱的人,想要逆袭,肯定有一个成长和转变的过程,一开始软弱善良和凶狠歹毒有有一个交替循环,慢慢转变,这样才真实,虽然这样难写,但是我觉得故事不能太苏啊,尽可能合理。
    第047章 回娘家
    成亲第三日,按照礼数,是新娘子回门的日子。
    第二日一大早,春儿就过来了,回门是大事,要准备的事情很多,她已经事先买好了礼,就差装裹。宋安非自己穿戴整齐,回头见陆啸昆还是那一身衣服,就要帮他换衣服,刚站起来,就被春儿瞪了一眼,于是他就坐在椅子上,对陆啸昆说:“你还磨蹭什么,还不去换衣服?!”
    他语气颇有些严厉,春儿忍不住偷偷竖起了大拇指。陆啸昆看了他一眼,就要脱衣服,宋安非赶紧叫住他,把春儿推了出去:“他要换衣裳,你也要看?”
    春儿抿着嘴笑,随手关上门走了出去。宋安非将他昨夜就给陆啸昆准备的衣服拿了出来,都是新的,递给了陆啸昆。陆啸昆赤着膀子接过来,将褂子穿上,又去脱裤子,宋安非赶紧转过身,说:“你都不知道遮挡一下么?”
    “我穿着裤衩呢,”陆啸昆说。
    “那也不成体统……你……”宋安非有点恼,心想他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背着站了一会,等陆啸昆穿好了衣服,才将房门打开。
    春儿看见一身喜庆的陆啸昆,眼前一亮:“这真是人靠衣装,姑爷人本来就高大魁梧,如今穿的跟举人老爷似的,方圆百里也没几个能比的。”
    陆啸昆说:“我哪能跟举人老爷比。”
    宋安非并不知道举人老爷是谁,春儿接着说:“陈老爷也算是咱们当地有名的美男子了,不过依我看,他那相貌堂堂的名声,大半都是衣裳衬的,只要都像他那样穿着打扮,谁又比谁差多少呢。”
    宋安非有意让春儿知道他现在对待陆啸昆的厉害,于是哼了一声,说:“举人老爷的名字靠的不是相貌,是人家肚子里有墨水。他就算穿的人模狗样的,也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莽汉。”
    陆啸昆本来被春儿夸的还有些不好意思,听见宋安非这么一说,脸上立即没了笑容。春儿脸上神色微妙,说:“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启程了。姑爷,你去把咱们带的东西都装车上去吧。”
    宋安非发现,他们基本上就是把当初陪嫁过来的东西,全都又原封不动地搬回去了。东西装好之后,春儿说:“小姐姑爷你们坐车里,我坐前头。”
    宋安非上了车,紧接着陆啸昆也坐进来了,车内本来觉得还挺宽敞的,等到陆啸昆一进来,宋安非立即觉得车里头拥挤起来了,尤其是陆啸昆刚进来的时候,整个人像一堵墙一样,让他觉得很不自在。
    陆啸昆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这样的位置是最容易让人尴尬的,因为宋安非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看,只好低下头来。谁知道他却听见陆啸昆说:“王小姐,我跟你说件事。”
    宋安非愣了一下,抬头看见陆啸昆非常严谨地坐在那里,脸上的神情更是严肃:“我知道小姐脾气大,心里有些看不上我这样的穷苦庄稼人,身上有些习惯,也让小姐不舒服。但是我当初答应王太太的要求,并不是为了捞好处。以后我们两个人,少不了要相处,私下里也就算了,当着外人的面,还希望王小姐给我点脸面。”
    宋安非愣了一下,没想到陆啸昆会这么说。正要反驳,就听陆啸昆接着说:“自古女人就有三从四德,我跟小姐不算正经夫妻,可别人却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小姐太不给我脸,那自己也未必有脸,我还是希望以后咱们能彼此敬重。”
    这还是他头一回见陆啸昆这样威严,尤其是他那样冷峻硬朗的相貌。就好像他平日里的忠厚老实,都是装的,骨子里隐藏的,其实是另一个精悍灵魂。宋安非怔怔的,等回过神来,一时窘迫,低下头说:“知道了……”
    陆啸昆沉默不语,腰杆笔直,眼光从他身上移了过去。宋安非低着头,心里头扑通直跳。
    因为刚下了一场大雨,路上泥泞不堪,马车走的并不快。因为刚才发生的这件事,让马车内的气氛异常诡异,宋安非觉得自己闷的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实在是局促。他又不敢抬头,怕跟陆啸昆对视,只好一直盯着自己的脚看,不一会儿,竟然出汗了。
    突然一阵凉风涌进来,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陆啸昆撩开了车帘子。外头风光正好,天气凉爽适宜,窗口涌进来的太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裙摆上,鲜艳夺目。
    车子到了王家大门口,早就有下人在门口等着了,马车进了王家大院,停在了院子里的一角。春儿从车子上下来,问说:“老爷太太呢?”
    “老爷太太都有事出去了,还没回来呢。”
    春儿抿了抿嘴,朝马车看了一眼。马车里的陆啸昆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扭头看宋安非,宋安非本来显得有些紧张,一直搓着自己的衣角,听见这句话,却突然坐直了身体,胸膛微微起伏,仿佛重重地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神色,冷若冰霜,不见了刚才的紧张局促,脸上全是漠然。
    春儿走到马车旁边,说:“小姐,姑爷,你们下来吧。”
    她扶着宋安非从车里头出来,笑着说:“太太不在也好,咱们更自在,走,到我屋里坐去。”
    宋安非却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站在原地,对着那旁边的下人一笑:“太太去哪儿了,说什么时候回来了么?”
    “县令大人的母亲病了,太太和老爷去探望了,刚去了没多久。”那下人一边回复着,一边偷偷地打量他。宋安非也不知道这下人知不知道他的身份,于是收敛了笑容,说:“今天算是姑爷第一趟正式进门,太太和老爷都忘了么?”
    “这……”
    春儿见状笑着说:“别站着了,咱们到屋里去说。”
    “我要去我自己的屋子。”宋安非说:“我有自己的屋子不回,去你屋里做什么?”
    “回小姐,自从您出嫁了之后,您住的后院就上了锁,除了太太,谁都进不去。您要回去,我们也没钥匙啊。”
    看来张桂芳怕知道秘密的人太多守不住嘴,所以这王家的下人,她也都瞒着呢。不用说,王玉燕现在就在后院住着呢。他看了春儿一眼,春儿笑了笑,示意他不要再说话。他沉默了一会,对春儿说:“愣着干什么,不是要去你屋子里么?”
    春儿赶紧带路,陆啸昆跟在后面,宋安非忽然回头,说:“姑爷对王家大院不熟悉吧,让下人领着你转转,不用跟着我们,自己取乐去。”
    他说着抓起春儿的胳膊就朝旁边的院子走去。春儿加快了步伐,小心说:“太太不接,那也是情有可原,这样的关系,你让她以什么态度来见你们呢。你别太过了,让下人和陆啸昆生了疑心。”
    “她既然怕我泄了秘密,就该知道该怎么对我。”宋安非一边走一边说:“我回娘家,不是为了对着一个空屋子,躲着不见我,我还有话要跟他们夫妇俩说呢。”
    “不是说太太去县令家了么,今天肯定回来,难道还住在那里不成?”
    两个人正过了角门,宋安非直接一甩手,将春儿甩到了门旁:“我也不是生气,只是有点伤心,”他缓了一下自己的语气,对春儿说:“我的诚意,难道还不够么?我妈还靠着王家来救治,我还能怎么样呢。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可以说彼此都骑虎难下,我心里想着,与其关系这么僵硬,不如化解开了,谁知道这样的日子会到什么时候,为了不让卧虎山的人怀疑,少不了隔三差五就得回一趟娘家。王太太躲得了这一次,躲得了下一次么?我以为太太是个女红豪杰,胸中也是有丘壑的,怎么眼力还这么短?”
    春儿叹了一口气:“可不是么。我家太太就爱使性子,有时候做事就是欠考虑。她这是心里有气呢。她对你有敌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她……”
    春儿说:“咱们进屋说吧。”
    宋安非点点头,跟着她进了房间,关上门坐了下来:“刚才的话,你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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