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已经有日子了,我见不到他。”她把头抵在车窗上,眼睛呆呆地看着黑黢黢的窗外,一边儿吸着鼻子一边儿说,“我给他打电话,他总说忙,说没时间见,说饭馆里不方便跟我说话。可他一天到晚都在饭馆儿里,我什么时候给他打能方便?”
    她抬手捋了捋额前的散发,然后继续说下去:“我上礼拜去纽约开会,离开前说好的,每天要给他打个电话,可在纽约住了一个礼拜,哪天也没找到过他。那饭馆儿的女领班儿就只说他不在店里,去哪儿了不知道!我要找林老板说话,得到的回答还是不在店里。家里的电话也没人接。整整一个礼拜,谁我也找不到,你说我能不急吗?所以我昨天一到旧金山,就直接跑到店里去找他。多亏我留了个心眼儿,偷偷儿找了个伙计打听,结果你猜怎么着?伙计说他前几天发烧了,老板带他去看病,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她的胸脯又剧烈地起伏起来,可这次她来不及等自己平静下来,就继续说下去:“我差点儿没急疯了。可我能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家医院,家里的电话永远都没人接!我在饭馆儿门口儿等着姓林的,可等了一整天,也没见个人影!我想还是直接到这儿来试试看,结果你猜我看见了什么?就那上面”,她向着那大房子瞥一眼,“他就站在窗户前,姓林的就站在他背后……”
    她狠狠地咬住嘴唇儿,泪水汩汩地流出来:“他……他都没……躲一躲……”
    我抬头看看那黑洞洞的房子,这会儿没一扇窗户亮着灯。
    过了许久,她狠狠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要脸!”
    我没追问她看见了什么。我不敢问,也问不出。我心里仿佛正有把小刀在慢慢地剌。这会儿我连那房子都看不清楚了,眼前只有黑乎乎毫无生机的一片。
    倒是街边的那串路灯,远远地蜿蜒而去。
    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试探着问:“你……没误会吧?”
    “那不可能!”她使劲儿地摇头道,“不可能!我看得真真切切的!再说干吗不接我电话?干吗老躲着我?……我本来……”
    她欲言又止。看着她,我有点儿喘不上气儿来。
    “姓林的一天到晚给我打电话,我本来以为他对我有意思,本想离他远着点儿,可郝桐需要钱啊,除了找姓林的借还能找谁?我……我本想钱先到手再说,我想我能应付的了,可谁知道这老东西他……可郝桐他怎么就能……就能这样呢?他……他知道我的难处吗?”
    她又狠狠地咬住嘴唇儿,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泪水比刚才流得更凶了。过了片刻,她突然把头扭过来,瞪着眼睛问我:“他是真的吗?他是被迫的吗?他性子那么要强,怎么做得出这种事?”
    “我……”
    “你最了解他,对不对?你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可我这会儿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说话啊,你……你是不是早知道了?是不是你也跟他一样?我刚才在电话里问你你就没回答!哼!你们俩那么好!好的跟亲兄弟似的,原来你们……”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叫,同时伸出手,向我的脸直指过来。
    “你放屁!我们之间从来没发生过你想象的那种事!”我一把抓住她的手,用我最大的力气咆哮。声音在汽车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着,几乎把我自己也震聋了。
    她被我的吼声震呆了,眼巴巴地看着我,泪水又从那双几乎干涸的眼睛里渗透出来。
    “你刚才干吗不直接去问他?”我甩开她的手。
    “我……我想啊,我真想……可我怕……我怕听他真地亲口对我说,他……他真的……”她哭着低下头。她的发好像一团揉乱的蚕丝,在黑暗中闪烁着朦胧的光。
    我猛地憋住气不再呼吸,直到我的头,我的心脏和我的全身都变得麻木。我任由方莹在我身边恸哭着,就好像她本来就该一直哭似的。
    过了一会儿,她自己坐直了身子,从衣兜儿里掏出纸巾,擦干鼻涕和眼泪,抬手摘下捆头发的皮筋儿咬在嘴里,双手伸向头后,下巴扬得高高的,用眼角儿冷冷地瞥向窗外,好像那黑乎乎的大房子里正上演着一出闹剧,天大的却与她无关的闹剧,而她只是在冷眼看热闹而已。
    她从嘴里取出皮筋儿,咬着牙小声嘀咕了一句:“变态!我稀罕吗?四年的感情算个屁!”
    我赶忙扭头,不再看她,也不再看那黑乎乎的大房子。
    何止四年呢?
    金门桥头的落日,S大后面的小山,S大五年的那许多日日夜夜。
    即便十四年又怎样?四十年又怎样?
    难道不是从S大搬走的那天起,我就下定了决心吗?
    和我还有什么关系?
    我好不容易变得麻木的心一下子又疼起来了。
    * * *
    很久以后,一次机缘巧合,我遇上一个曾经在林老板餐厅做过领班的人,从而得知了一些细节。
    桐子到林老板的店里打工的第二周就病了。烧得很高,可还是坚持刷碗,大有视死如归的架势。就在那天晚上,林老板大发雷霆,粗暴地把桐子从洗碗池边揪走,塞进自己的汽车里,同时用福建话破口大骂。连领班都听不懂他在骂什么,只知道从来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儿。
    打那儿以后连续五天,林老板每天只到饭店露个面,每次不超过二十分钟,等厨师烧好青粥和小菜,提了就走,并不过问饭店的事情。这也是领班到饭店几年都不曾发生过的。
    他说他还记得林老板那几天的样子,急急火火的,眼睛充满血丝,红得好像一个月没睡过觉。
    第六天,林老板恢复常态,可桐子再也没在店里出现过。
    5
    连着一个礼拜,我开始失眠。也不知算不算失眠,反正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做梦不像做梦,回忆又不像回忆,想停的时候停不住,可想让它继续的时候,又清清楚楚地有了意识——正躺床上呢,其实什么都没发生。眼皮子上正泛着白光,大概天已经亮了。
    晚上睡不好,白天就要无精打采,走路的时候步子都迈不开,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牵着,该做的事情没做,可补做又好像错过时机了。就好比到了赌城没勇气赌钱,离开的时候见别人发了财,心里又觉得可惜,想吃回头草可又怕来不及了。
    湾区有志工程师白立宏不光有志,而且明察秋毫,抓住我心不在焉的证据,非要问出个端详来。要说当初面试那会儿他对我还有几分矜持,现在我真成了他同事,他的热情就一下子泛滥成灾了。
    我告诉他我失恋了。我本来就心不在焉,失恋这词儿也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白立宏立刻来了劲儿,摆出一脸的同情和哀悼,要账似的一天到晚跟着我劝,我改口说了八百回我没失恋我跟他开玩笑呢,可他就是死活不信了。第二天,他非拉我一起吃午饭,说有重要的事跟我谈。到了饭馆儿,他隔着饭桌伸长了脖子,一张大脸跨过了两碗牛肉面一叠子叉烧和两杯茶水,差点儿就撞上我鼻子了:
    “唉,年轻人难免的啦。放心吧,交给我了。我们家那位就喜欢给人牵线搭桥。她一听说你的事,马上就帮你张罗开了。这不还真巧了,她认识一个条件特好的女孩子……哎你还不要皱眉,我知道现在给你介绍好像有点儿早,不过人总得往前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可千万别错过好机会啊!”
    我连忙往后撤,生怕唾沫星子飞到我脸上。我说:“那多麻烦您?千万别替我费心。”
    “不麻烦不麻烦!一点儿都不麻烦。我今儿晚上就把照片给你发过去!人挺漂亮的,就是不大会打扮!给我你的email地址,对了别给公司的,印度人弄不好会偷看的!”
    我冷笑了两声儿,低头吃饭。
    白立宏可没想善罢甘休,下午又跑来找我,非要我的email。我磨不过,就把yahoo的地址交给他。第二天一早,他果然又来找我,坚持要我收信,说里面有那女孩儿的照片儿。无奈我打开了yahoo,收件箱的最上面一封,标题果然是“交友”,可发信人并非白立宏,却是……Andy!
    我心里一抖,连忙把yahoo关了。白立宏在我背后嚷嚷,怎么没看清楚呢就关了?我回头看见夜猫子正走过来,连忙抄起一本儿说明书在面前摊开了。白立宏反应也挺快,立刻跟我装模作样地借了本儿工具书走了。
    夜猫子是来找我的,又给我布置新任务了。可我这会儿有点儿心不在焉,越发地听不明白他舌头编花儿似的印度口音。不知怎么,我这会儿脑子里全是那张阳光男孩儿的照片儿,失眠了这些日子,它突然乘虚而入,怎么赶也赶不走了。
    夜猫子走了。我闭上眼。
    可我好像又看见我卧室的屋顶,那上面映着点点的霓虹。
    第十四章 减肥和约会
    1
    Andy的电话来的有点儿不是时候,因为我正在厕所里刷牙,满嘴的牙膏沫子,蹭的手机上都是。
    “打扰了,还没睡吧?刚刚收到你的email,看到你留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他的国语出奇的标准,声音也很成熟,带着点儿鼻音,跟照片儿上的形象不太配套。不过挺耐听的,而且有些耳熟,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听到过。
    “没事没睡呢,你国语说得挺棒阿。”
    我举着手机走出厕所,开始四处随机乱转。跟网友打电话的时候千万别走来走去,比如我,一下子把脚踢在饭桌腿儿上,疼得我差点儿没流出眼泪来。
    “呵呵,过奖了,其实我是在上海长大的,十四岁才到美国来。”
    “哦!我还以为你是新加坡人!”我走进客厅,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揉我的小脚趾头。
    “是啊,我爸妈都是新加坡人,只不过在我十四岁之前,他们在中国工作,之后就搬到美国来了。”
    “你爸妈也在旧金山?”
    “不,他们住在纽约。我和我妹妹住在三番市。”
    “你有个妹妹?”
    “是,小我三岁。不过早我五年赚钱。呵呵!”他傻笑了两声儿。
    “怎么呢?”
    “因为我始终在学校。四年中学,四年……premed(医学预科),四年medschool(医学院),然后离开学校做了两年residence(住院医),然后再回到学校做了四年的research(科研),今年才算正式离开学校,到医院做医生。”
    “哦,那是PhD加MD双料博士了!”我连声称赞,可心里却在做算术——在美国一共十八年,十四岁来的,那今年三十二了!好嘛,不老实!竟然自称二十八!
    可他在Yahoo上的照片儿哪儿像三十多的?
    “哪里哪里!时间都用来读书了。其他什么也没做,就已经老了!你呢?到美国多久了?”
    他话锋一转。
    “比你短多了,三年而已。”
    “一直在三番么?”
    “对。去过纽约和洛杉矶开会,其他地方哪儿都没去过。”
    “噢!那太可惜了!美国还是有很多地方很好玩的!你最想去哪里?”
    “哦?嗯,我想想……”我又站起身,满屋的瞎转悠。脚趾头没事了。这就叫好了伤疤忘了疼。
    “大峡谷?还是黄石公园?或者Las Vegas...”他一处一处地往下说。
    “夏威夷。”我打断他。
    “Good choice!(好选择!)夏威夷可以潜水,冲浪,好玩极了!那里我了解,我可以做你的向导!”
    其实我就是随口一说。我小时候,家里墙上用摁钉摁了一张彩色的年历,年历上就是夏威夷的海滩。好多年前,还在Q大的时候,当桐子半醉着跟我讲海怪和神草时,我脑子里就出现了这张年历。我笑说:“好啊!要去的话,我一定找你当导游!”
    他也笑。笑了半天,经过了片刻寂静,他突然说:“要不要见见你的导游?”
    “你的照片儿不是在Yahoo上?那是你的照片吧?”
    “是!当然是!不过照片不一定真实……不是,怎么说呢……对,全面。”
    我哈哈一笑。其实我发给他的照片也不是最近的。
    “何时见呢?”他问。
    我一抬眼,发现我正对着浴室的镜子。不知何时又转回浴室里来了。突然发现,最近肚子上还真添了点儿肉。我说:“过俩礼拜吧,成吗?”
    “要这么久?”
    “久吗?你不是也隔了三个礼拜才给我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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