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选择不说。”罗德说。
    “不……没人比我更适合告诉你这件事……”马尔斯象负伤重重的伤者似的,摇晃着强撑起身体,“尤其是你那个才刚刚成年的、控制不好情绪的主人……”
    罗德眼前浮起尼禄的影像,脸色深暗了一些。
    马尔斯靠着床头,衰弱地呼吸着,忽然握住了罗德的手。
    “听着……泰勒斯并不是你的父亲……”他干瘪的嘴唇互相搓磨,“……他实际上是你的舅舅。”
    这句话游离在耳外,不如说更象一种幻听。罗德先是迷惑,在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涵义时视野猛然晃荡一下。这一瞬间因为过度震惊他好象灵魂出窍一般,从指尖到脑后都传来象结冰一样的麻意。
    他沉默很久,久到好象在重拾说话的能力。
    “……他为什么要骗我?”他低声问。
    “为了保护他的姐姐……也就是你的母亲……”马尔斯呼吸艰难。他打量着罗德虚弱的脸色,枯瘦的手沿着他的手臂上移,最终停留在他因为惊骇而僵硬的肩头,有一些安慰的意味。
    “我一直不想告诉你,但事到如今不得不说……”马尔斯病重的脸上显出忧虑,“她本是应该终身守节的贞女……”
    罗德的思绪象行徙千里一样,跌跌撞撞地联想到尼禄的神谕。
    原来他就是那个会让尼禄得到一切又失去一切的“处女之子”。
    在想通的这一瞬,罗德象触电那样心悸一下,眼前的所有景物都象水面上的泡沫一样晃动着。他死死抿合血色大减的双唇,现在的他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恍然大悟。
    马尔斯以极快的速度衰微下去;好象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全部孤注一掷地用在说出这个死守一生的秘密上。
    他脸上的汗水越聚越多,脸色从苍白渐渐变得青紫,全身上下都在轻微抽搐。
    他伸出手,颤巍巍地去触摸罗德的头发,“我可以带走一缕黑头发吗……”他衰弱地请求道。
    罗德的神色依旧镇静,只是前额已经渗出一片凉凉的汗珠。他从床柜中找出一把小刀,抓起鬓侧的一缕头发,嚓地一声削断半截。
    马尔斯即将咽气,迷蒙的视野中罗德的黑发黑瞳糊成一片。
    罗德摊开他汗湿的手掌,将发绺塞进他手里。
    马尔斯将发绺贴紧自己的面颊,留恋地磨蹭几下。在碰到黑色的发丝时,这种微微扎人的痛感让他一下子就红了眼眶。他不禁哽咽,却又矛盾地慢慢翘起干裂的唇角,扬起一个可称为治愈的微笑。
    “谢谢你……罗德……”马尔斯声音温暖地说,“他从未跟我这么亲近过……”
    话音一落他便彻底咽了气。
    奴隶们为病逝的主人擦洗身体,在他全身涂抹防腐的香料。他们擦干净先前准备好的棺材,在里面摆鲜花和熏香;女奴为马尔斯化妆,在他口中放进一枚钱币,并摘掉套在他指间的金饰。根据法律,黄金不能用作陪葬品。
    直到入殓结束,罗德才走出宅子的屋檐。
    此时已经入夜,一轮刺眼的亮月象钢钉一样钉在夜幕之中。屋檐黑色的暗影宛如面纱般,掩住他的前额和眼睛;而他赤红的双唇和刚毅的下巴,就这么暴露在白得发冷的月光下。
    家奴从角落出来,为他披上厚实的兽皮。罗德已经成为他的新家主了。
    罗德站立在原地,脸上没什么神色。冷风迎面吹过来,从衣料的缝隙间慢慢渗进去,象冰霜一样攀附在他的皮肤上,再挤进他的毛孔、一点点冻结到心脏。
    一种沉甸甸的宿命感从四面八方袭来。这种不祥的预感过于强烈,近乎要将罗德灭顶。
    月光象白漆一样涂抹罗马的一切,秋风中有树木独有的清木气味。
    这一刻的罗德一边沐浴着世间明亮而柔和的月光,一边深刻地感觉到命运是个阴险而恶毒的东西。
    “您该休息了。”家奴好心提醒道,“明天还要举办葬礼。”
    罗德收回出神的眼光,“葬礼上会来很多宾客吗?”
    “这倒不会。”家奴摇摇头说,“主人生前不善交际,朋友很少。”
    罗德点了点头。他无声地思索一会,对家奴说:“你去给多米提乌斯大人送个口信,告诉他我继承了全部的家产,出于义务必须要留在这里为马尔斯守灵。”
    家奴问道:“您要留在这里多久?”
    “按照丧葬的规矩,一个月。”罗德闷声说。
    ……
    马尔斯的葬礼并不铺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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