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厌眉宇舒展了些,随在她身后站起身, 路过妆台,他看了眼打磨地极为光滑的铜镜,里面清晰地映出他的模样。
    随后刚要迈开步子跟出去,他眼前忽然眩晕了一下。
    容厌立刻扶住妆台的边缘,撑住身体。
    他的感知之中,天地万物似乎都在旋转,他扶着妆台的手也用不上多少力气,下一刻,他思绪也缓慢到凝滞住。
    视野渐渐往下。
    容厌眼前最后是晚晚走过之后,晃动还没有停下的珠帘。
    这次应当是好不容易,她愿意接纳他与她一起去做她自己的事情。
    他的身体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出问题?
    -
    晚晚走到正厅,紫苏和白术已经安置好张群玉和程绿绮。
    堂下左侧,依旧是一袭旧红官服的青年俊秀温润,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模样拘谨的小女郎,梳垂鬟分肖髻,配以几朵小巧的绒花,玉白的夹袄,淡粉的下裳,瘦瘦小小,小脸上两只眼睛大而水润,乖乖地瞧着自己裙下露出一点的足尖。
    见到晚晚过来,张群玉便携着绿绮行礼。
    晚晚抬手免了礼,而后坐到主位上。
    她往自己过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容厌没有跟过来。
    也幸好,这小女郎看着也是胆子不大的。
    晚晚在主位上看着下面乖乖学着张群玉动作的小女郎。
    绿绮见张群玉回到原来的座位上,便也跟着回去。她个子不高,椅子却不矮,坐上去两条腿便悬在半空,踩不到地上。
    绿绮小腿刚晃了下,又很快停住,顺了顺裙角,将手乖乖压在膝盖上。
    张群玉看着绿绮的小动作,眼里带着淡淡笑意,晚晚眼眸也渐渐柔和下来。
    张群玉道:“阿绮,这位便是皇后娘娘。”
    绿绮小心翼翼抬起眼眸,往前方看去。
    主位上的皇后娘娘眼中盈着淡淡的笑,眼眸色漆如黑玉,肤色极白,淡红的唇弯起,她坐在晨光之中,就像是披上了一层皎洁的光泽,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
    绿绮没有被教皇宫规矩,也就这样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晚晚。
    晚晚笑了下。
    宫中太沉闷了,她也不是什么性情活泼的人,在宫中越久,便越觉得压抑。
    若真有这样一个小徒弟,似乎真的不错。就像忽然被注入一股鲜活气息,椒房宫也能新鲜一些。
    晚晚柔声问了绿绮几句歌诀。
    绿绮眼睛顿时更亮了些。
    这可是制出瘟疫药方的圣手!在考校她!
    绿绮立刻正襟危坐,将脊背挺得笔直,声音清亮地接着晚晚的话背下去。
    晚晚又问了几句她平日的习惯,引着她多说了些对背过的歌诀的理解,听完,便朝张群玉点了点头。
    张群玉笑了出来,摸了摸绿绮头顶柔软的头发,便请白术先带她出去玩一会儿。
    看白术笑嘻嘻带着小绿绮出了门,张群玉再次起身,朝着晚晚行了一礼,认真道:“阿绮年纪虽然不大,恒心、毅力、专注都可圈可点,她喜欢医术一道,也有些悟性。”
    张群玉不可避免地在晚晚面前多说了几句好话,说完,自己先笑了出来。
    他不是绿绮的亲人,可这样带着她来拜师,居然有种已为人父之感。
    晚晚轻笑出来:“我愿意收她,待会儿也需要看她愿不愿意跟着我,师与徒都需要相互信赖。”
    张群玉道:“她昨日听说可以来见娘娘,兴奋地到了子时才睡,非要找出她最好看的一身衣裳,十句里八句都是娘娘长娘娘短,一路也念叨个不停。”
    他叹一口气,“一直到了宫里,才开始紧张害怕起来,臣可算得了清静。”
    晚晚安静听着,眉眼弯起。
    性情这般活泼也不错。
    张群玉终于为绿绮寻到了这样厉害的师父,笑意也有了些怅然。
    “臣一开始不敢奢望娘娘这等圣手神医,去拜访了好些医家,因为阿绮是女郎,备足了银钱,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医者。入宫之后拜访娘娘,有了这一桩机遇,实乃臣和阿绮的幸事。”
    晚晚笑起来。
    “拜师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想起她当年拜师,两辈子,她这辈子是把一生的厚脸皮都用在了拜师上面。
    她笑着道:“我师承江南,当初我去拜师,也是废了好一番功夫。师父一开始不愿意收我,先是因为我出身上陵世家,后来则是因为我是个女郎,又体弱。他教我一个,要花教别的徒弟几倍的心思,还担心等我学成,还是有可能囿于院墙,白费他那么多年的功夫……”
    晚晚低笑了一声,没继续说下去。
    张群玉沉默了下,轻轻叹了一口气。
    “娘娘亦是十分不易。”
    晚晚道:“张大人,我收下绿绮,日后她行医,若我不在,你得想法子让她能将医术传下去。”
    张群玉微微怔了下,没有立刻给出回应。
    他对他人的言下之意极为敏锐。
    ——他听得出皇后学医、行医的艰难,也听得出她对未来没什么念想。
    晚晚玩笑道:“张大人当年是当科状元,如今也深得陛下信任,日后前途自是无量,护着一位医女,必然不是什么难事。”
    张群玉无奈而笑。
    “宦海无定,臣不敢多言。可不论前路如何,臣对阿绮必当不负她父母所托。娘娘愿意收下阿绮,亦是对臣的恩情,”
    他停顿了下,语气着重在这里,继续说道:“臣定然不敢忘。”
    点到为此,没有再多说半个字。
    他毕竟久浸官场,那些分寸尺度,早已融入他言行之中。可他的点到为止不是含糊不清引人遐思,而是真心实意而不点明。明明是个在朝堂之中再圆融不过的重臣,却丝毫没有惹人厌烦的习气。
    晚晚没说什么,只笑了一下。
    张群玉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他将话头一转,轻松道:“阿绮在宫外拜师,臣都备好了束脩六礼以及一些薄礼,不日就送来椒房宫。”
    晚晚忍不住笑。
    她看着张群玉身上的旧衣,绿绮的衣裳却精致名贵许多,他当初来面见容厌,装阿姐佩玉的盒子,也是让他自己人削出来的极为简陋的木盒。
    晚晚道:“按照惯例即可,不需要再添什么。”
    张群玉也想到了自己这几面难免给皇后留下的印象,神色绷了下,还是不由笑了出来,坦然道:“束脩薄礼,臣还是拿得出来的。”
    他玩笑道:“礼不可轻,娘娘犹豫,不若请陛下再涨涨俸禄。”
    晚晚笑了出来。
    “你不是他的心腹吗?”
    张群玉无奈:“要做的事太多,银钱怎么都不够。陛下对臣这边的钱财调配也不是全然没有限制。这不是故意看着穷酸些,等着陛下多拨点银两给些赏赐。”
    晚晚听得又笑了出来。
    穷酸其实看不太出来,尽管身居庙堂,这发旧的官服,在他身上,却有种淡泊之感。
    敲定了收徒一事,晚晚便让紫苏将绿绮带入堂中。
    绿绮脚步轻快,双眼明亮。
    晚晚看着她,神色温和。
    “绿绮,你可愿做我的徒弟?”
    绿绮先是呆了一呆,而后眼睛迸发出极为惊喜的光芒,立刻不敢置信地看向张群玉。
    张群玉笑着点头。
    绿绮激动地脸上泛起红晕,立刻屈膝行大礼。
    “徒弟程绿绮愿意!”
    晚晚不自觉唇角扬起。
    她从主位上走下来,亲自去扶起绿绮。
    小女郎看着她的眼神又爱又敬,满眼惊喜和孺慕。
    晚晚握着她的手,看了看外面的天气。
    宫墙上方,冬日的暖阳是泛着白的,天色不似秋日的湛蓝,却有别样的温暖与舒适。
    在深宫之中,也总算能让她有了一份愉悦的事。
    -
    寝殿里间,容厌没有昏倒多久,便醒了过来。
    寝殿附近没有宫人,他昏倒之后动静不大,也没有人发现。
    他手脚依旧有些无力,容厌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才慢慢扶着桌角站起身。
    长发沿着他的衣袖划落,缠绕在他手指之间,漆黑的发色,越发显出肌肤血色轻而薄的冷白。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昏倒,他和往常一样走回到茶案前,倒下一杯茶,慢慢饮尽之后,干燥的唇瓣红润了些,才又站起身,往正厅走过去。
    张群玉为什么与晚晚有了牵扯?
    一路上宫人神色比往日更轻松了些,容厌没有让她们行礼,径直走向正厅。
    今日天色不错,正厅四面的窗都打开着透气,容厌沿着回廊往正门处走去,透过开着的窗,他也能看到里面一些。
    晚晚将手搭在一个小女郎的肩上,眉眼笑意温柔。
    张群玉站在一步之外,是符合礼仪,怎么也挑不出错的距离。
    他望着那小女郎,细细交待着什么,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小女郎捂了捂脸,晚晚直接笑出了声,抬眸看向张群玉的眼神也带了熟稔的笑意。
    她笑起来极为漂亮,尤其是这般真正开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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