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过神来的第一个念头是:黑暗意味着她已死亡。
    她的第二个念头是:如果她已死亡,她的右手的感觉就不会像先浇上铝皂型胶状油,然后用剃刀片削皮那样疼。她的第三个念头是她沮丧地意识到,如果她睁着眼睛,看到的是黑暗——情况似乎是这样,那么,太阳已经落山了。这个念头惊得她从躺着的地方仓促爬起来,她并不十分清醒,却深深感到震惊后的乏力。开始时,她记不起来为什么日落的念头会这样令她恐怖,接着,那怪物的一切情景电击般地非常强烈地冲回她的脑际。窄窄的、死尸般苍白的面孔,高高的额头,痴迷的眼神。
    当她躺在床上,处于半昏迷状态时,风儿又一次刮猛了,后门也再次发出了嘭嘭的响声。有一会儿,门声和风声成了惟一的声音。接着,空中响起了一声发颤的长嚎。杰西相信,那是她所听过的最难听的声音了。她想象,一个没死便被埋掉的受害者被人发现了,被从棺材里拉出来后,活生生的却精神错乱了,她可能会发出那种声音。
    那声音隐入不宁静的夜晚——已经是夜晚了,毫无疑问。可是一会儿后,它又响了起来。那是非人类的假声,充满白痴似的恐怖。它像个有生命的东西一样朝她扑来,使她在床上无助地战栗起来,她摸索着,捂住了耳朵,可是那可怕的声音第三次响起来时,她还是无法挡住它们。
    “嗨,别听了。”她呻吟道。她从未感到过这么冷,这么冷,这么冷。“噢,别别叫了。”
    嚎叫声消遁在风声鹤唳的夜幕中,杰西有了片刻喘息的时间,她意识到那毕竟只是条狗——事实上,也许就是那条狗。那狗将她的丈夫变成了它自己的麦当劳餐厅。接着,叫声又响起来了。自然界竟然有动物能发出这种声音,真叫人不能相信。它一定是个女鬼,或者是个胸口插着尖木桩痛苦扭动的吸血鬼。随着嚎叫声上升到清晰的最高调,杰西突然理解了为什么那畜生会发出那样凄惨的声音。
    它回来了,正如她所担心的那样。不知为什么,狗知道,并感觉到了它。
    她全身哆嗦起来,眼睛狂乱地搜寻着她的来访者昨夜站过的屋角——它留下珍珠耳环和一个脚印的那个角落。天太黑了,这两样东西都看不见(她始终假定它们就在那儿)。可是,有一会儿,杰西想,她看到了那东西,她感到喉咙要发出尖叫。她紧紧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什么也不见,只有西窗外风过时摇曳的树影。朝那个方向再往远处,摆动的松影那边,她能看见地平线上逐渐变淡的一抹金色。
    可能有七点钟了,可是,如果我仍然能看到落日的最后一抹余辉,也许就没那么晚。
    这意味着我脱身只有一个小时,至多一个半小时。也许,离开这里还不算太晚。也许——这一次,那狗似乎真的在大叫了。那声音使得杰西想回应它以尖叫。她抓住一根床柱,因为她又开始站在那儿摇晃了。她突然意识到,她开始时记不得已经下了床,狗使她吓得要死。
    控制自己,姑娘。深呼吸,控制住自己。
    她当真深呼吸了。她熟悉她吸进来的空气。那就像这些年来萦绕着她的矿物质淡味——那种气味对她来说意味着性、水以及爸爸——可又不完全如此,似乎还有某种其他的味道,或一些味道掺进了那个味道里——老蒜头、陈年的洋葱、灰尘也许还有没洗过的脚。那味道使杰西栽回到岁月的深井里,使她充满了恐惧。当孩子们感觉到某种没有面孔、叫不出名的怪物——某个它——耐心地在床下等着他们伸出脚或者垂下一只手时,就会充满那种无法表述的绝望的恐惧。
    风在刮着,门在嘭嘭作响。近处某个地方,一块木板悄悄地发出了吱吱声,就像有人试图不发出声地轻轻走路。
    它回来了。
    她的头脑低语道。现在是所有的声音在说话了,它们已经扭成了一股发辫。
    那就是狗闻到的气味,那就是你闻到的气味。杰西,那就是木板发出吱吱声的东西。
    昨夜在这里的那个东西回来找你了。
    “啊,上帝,请别这样。”她呻吟道“啊,上帝,别这样,啊,上帝,别这样,啊,亲爱的上帝,别让这事成为真的。”
    她试图移动,可是她的双脚僵在地板上,她的左手钉在了床柱上。恐惧使她动弹不了,确确切切,就像一头小鹿或一只小兔在路中间被开过来的车灯罩住动不了一样。她将站在这里,低声呻吟,试图祈祷,直至它来到她面前,来要她的命。他的样品箱里装满了骨头、指环狗的狂吠划破夜空,在她头脑里响起,她想,这叫声肯定会使她发疯。
    我是在做梦,这就是我为什么记不得站起来一事。梦是头脑里的读者文摘缩写本。当你做梦时,你根本记不起来那些不重要的事情。不错,我什么都不知道了——那确实发生了,不过我没有陷入昏迷状态,只是进入了自然睡眠。我想,那意味着我一定停止流血了。因为,我想,流血而亡的人在将要死去时是不会做噩梦的。我是在睡觉,就是这样,睡觉,做着许多各种各样的噩梦。
    这是个令人宽慰的绝妙想法,只有一件事不对头:它不是事实。办公桌边墙上摇曳的树影是真的,飘进屋内的古怪气味也是真的。她是清醒的,她必须离开这里。
    我动不了!她悲叹道。
    不,你能动。露丝严肃地告诉她。你从那该死的手铐里脱身,不是为了死于恐惧,宝贝儿。现在,活动起来吧——不需要我告诉你怎么动,是不是?
    “是的。”杰西低声说道。她用右手背朝床柱轻轻拍去,结果立即产生一阵巨痛,一直控制着她的恐慌像玻璃一样粉碎了。当狗再次发出那种凄厉的嚎叫时,杰西几乎听不见了——她的手离她近得多,手的狂嚎比狗吠声响得多。
    你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宝贝儿,是不是?
    是的——是时候了,该模仿冰球运动员,把冰球从这里打出了。该模仿图书馆把书借出去了。杰罗德的来福枪在她脑子里浮现了片刻,接着,她排开了那个念头。即便枪就在这座房子里,她也根本不知道它放在哪儿。
    杰西双腿打颤,小心地慢慢穿过屋子。她再一次伸出左手保持平衡。卧室门那边的门厅是些旋转木马似的不断移动的影子。右边客房的门开着,左边杰罗德用做书房的那个小备用房间的门也开着。再往左边去,是通向厨房和起居室的过道。右边是没闩上的后门梅塞德斯车也许是自由。
    五十步,不可能比那还多,也许还要少几步。那么动起来吧,好吗?
    然而一开始她就动弹不得。这在别人看来,无疑很古怪,她在过去差不多一昼夜的时间里所经历的,别人没有经历过。卧室对她来说,代表着一种阴沉沉的安全场所。而门厅任何东西都有可能潜伏在那儿。接着,一个东西撞在房子的西侧,就在窗子外面,听起来像是扔石头的声音。杰西发出了一声恐怖的低吼,然后才意识到那只是外面平台边古树蓝云杉的树枝。
    控制住自己,宝贝严厉地说。控制住自己,离开这儿。
    她顽强地继续踉跄着前行,左胳膊还是伸张着,一边走,一边低声数着步子。她走了十二步走过了客房。走到十五步时,到达杰罗德的书房。她走着走着,开始听到一种没有调门的低低的嘶嘶声,像是蒸汽从一个非常旧的散热器里逃逸的声音。开始时,杰西并没有把声音和书房联系在一起。她以为是她自己发出的声音。接着,当她抬起右脚要走第十六步时,声音增强了。这一次它传递得更清楚了。杰西意识到,她不可能发出这种声音,因为她一直屏声敛气。
    慢慢地,很慢很慢地,她将头朝书房转过去。她的丈夫再也不能在那儿处理法律文件,同时一支接一支地抽万宝路香烟,低声哼着海边老伙计的歌了。围绕着她的房子在呻吟的,像是一艘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破浪行驶的破船,当风儿挟裹着凉气颠簸着它时,它的骨节都在吱吱嘎嘎地响。现在,除了嘭嘭作响的门声,还能听见百叶窗发出的啪嗒声,在也有这些声音的另外世界的什么地方,妻子们没有被手铐锁住,丈夫们不拒绝倾听妻子的呢语,夜间的动物也不潜步追踪猎物。扭转头时她听到了颈子里的肌肉和腱像旧床上的弹簧一样吱吱直响,她的眼睛在眼窝里跳动着,像是两块滚烫的木炭。
    我不想看!她的头脑在叫。我不想看,我不想看到东西!
    可是她无法不看。仿佛有一双强有力的无形之手将她的头扭了过去。而此时风在吼,后门在嘭嘭地响,百叶窗发出啪嗒声,那只狗再次将它凄厉、疹人的吠叫声盘旋着送入十月的夜空中。她转过头去,直到盯住她已故丈夫的书房——是的,千真万确,它就在那儿。一个高高的人形站在玻璃拉门前,杰罗德的伊默斯转椅旁。它窄窄的苍白面孔悬浮在黑暗中像是个拉长的骷髅,那个礼物箱的方形黑影伏在它的双脚间。
    她吸了口气想要尖叫,可是发出来的声音像是哨子坏了的茶壶:“嗬嗬嗬”
    只有这些,再无其他的了。
    滚热的尿液顺着她的腿往下流。在这一天里,她已经打破记录地两次尿湿了裤子。
    在那另一个世界里,风儿在刮着,刮得屋子的骨头直抖。蓝云杉又用它的树枝打着西墙了,杰罗德的书房成了一个树影摇曳的咸水湖。她又一次非常难以分辨她看到的东西了或者说,她根本就什么也没看见。
    那只狗又发出了令人恐怖的凄厉叫声。
    啊,你确实看到了它。也许不像外面的那只狗,闻到了它的气息,可是你看到了它。
    仿佛要除去她就这问题可能产生的挥之不去的疑问,她的来访者假装好奇地把头往前一伸,让杰西清楚地看了它一眼——那是张外星人的脸,试图仿制人类的五官都不大成功。首先,脸太窄了——比杰西一生中见过的任何一张脸都窄。鼻子似乎只有涂黄油用的刀那么宽。高高的额头像菜园里稀奇古怪的球茎植物一样鼓起来。稀疏的倒v型眉毛下面,眼睛只是两个黑圈。它那肥厚的红褐色的嘴唇似乎是噘着的,同时也显得蛮温和。
    不,不是温和。
    她神志异常清楚地想到。在恐怖至极的氛围中,有时会出现有限的神志清楚,就像电灯泡里发红的灯丝一般。
    不是温和,是在笑。它是想冲我笑。
    然后,它弯腰去拿它的箱子。它那狭窄。不协调的脸孔又慈悲地从她的视野中消失了。杰西瞒珊着往后退了一步,她想再叫出来,可又只能发出尖厉含混的呜呜声,即使屋檐呜呜嘶鸣的风声也比她的声音响亮。
    她的来访者又站了起来,一只手拿着箱子,另一只手打开箱子。杰西意识到了两件事:第一件事与她早些时候注意到的气味有关。那不是蒜头、洋葱、汗或是尘土的气味,那是烂肉的气味。第二件事和那东西的胳膊有关。现在她离得近些,能看得更清楚了(她不希望如此,可事实是这样的)。它们给她留下了更强烈的印象——那是个怪异的,呈细长状的东西,似乎像触须一样在风中的树影里摆动着。它们把箱子呈给她,仿佛要得到她的赞许。现在杰西看到不是推销员的箱子,而是个柳条箱,看上去像个渔夫的大号鱼篓。
    我以前见过那样的箱子,我不知道是在某个老电视片上,还是在真实生活中见过。
    可我真的见过。当我还是个小姑娘时,它是从一部车身很长的后部有门的黑色汽车里拿出来的。
    她头脑里突然响起不明物体的声音,不太友好但却柔和。杰西,从前,肯尼迪总统还活着的时候,所有的小姑娘都叫做宝贝儿的时候,塑料裹尸袋还没有发明的时候——比如说,回到日食那段时间,像这样的箱子是很普遍的。它们各种尺码俱全,从装超大型男人到六个月流产的婴儿的尺寸都有,那是一口老式的棺材。
    当她意识到这个时,她也意识到了别的事情。她的来访者散发出这么难闻的气味,是因为它是死的。杰罗德书房里的这个东西不是她爸爸,是具僵尸。
    不不,那不可能——可它就是僵尸。不到三小时之前,她在杰罗德身上闻到了相同的气味,那气味像是某种古怪的疾病从他的肉里慢慢散发出来,只有死人才会患上那种怪病。
    现在她的来访者又打开了箱子,朝她伸来。她又看到了一堆堆白骨中闪着光泽的金子和钻石,这个死人的细手探进装尸体的柳条箱里,开始搅动着里面的东西——这个箱子也许曾装过婴孩或幼童的尸体。她又一次听到骨头发出的阴森森的咋喀声和沙沙声,这像是刮灰的响板发出的声音。
    杰西目瞪口呆,精神恍惚,恐怖得几乎发狂了。她的神志在消退,她能感到它在消退,几乎听到它的消退。在上帝的绿色地球上,她没有一件事可做了。
    不,有的!你可以跑开!你必须跑开,而且必须立刻跑!
    是宝贝,她在尘叫可是她也离得太远了,消失在杰西头脑某处巉岩的深峡里。
    她发现那儿有许许多多的峡谷,许多黑暗、曲曲弯弯的海底悬崖以及洞穴。这些在阳光中是根本看不见的——可以说,在那些地方,日食决不会结束的。这真有趣。一个人的头脑真的只不过是建造在黑暗的空地上的一个坟场,坟场底层四处爬行着这样怪异的两栖动物。发现这些真有趣,有趣。
    屋外,狗又吠叫了,杰西终于发出了声音。她狂嚎着,这是狗叫的声音,声音里她的大部分神志已经衰退了。她能想象自己在某个疯人院发出这种叫声,在有生之年一直发出这种声音。她发现那样想象非常容易。
    杰西,不!控制住!控制住头脑,跑啊!跑开!
    她的来访者朝她咧嘴笑了,它的嘴唇从牙床处分开,皱了起来,又一次露出口腔里面微微闪烁的金光,那种光泽使她想起了杰罗德。金牙,它有金牙,那意味着它是——意味着它是真实的。是的。可是我们已确定了那一点,不是吗?剩下的惟一问题是现在你该做什么。杰西,有什么主意吗?如果有,最好把它们拿出来,因为,时间实在太少了。
    那个幽灵朝前迈了一步,仍然伸着打开的箱子,仿佛期待她欣赏里面的内容。她看见它戴着根项链——某种古怪的项链。那种浓烈难闻的气味变得更强了。那明白无误的歹毒感也变强了。杰西试图往后退一步,以拉开来访者往前迈向她的这一步。可是发现她的双脚动不了,仿佛它们被粘在了地板上。
    它打算杀了你,宝贝儿。露丝说。杰西懂得这是事实。你打算由它这么处置吗?现在,露丝的声音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嘲讽了,只有好奇。经过发生的这一切事情之后,你真打算由它这么处置吗?
    狗在叫,手在搅动,骨头发出沙沙声,钻石和红宝石闪着暗淡的夜光。
    杰西右手抖个不停的大拇指和食指抓住了她自己左手中指上的两个戒指。她几乎没意识到她的这一举动,更不用说她这样做的原因了。当她挤拉手指时,手背的疼痛感隐约而遥远。她婚后的岁月里几乎总是戴着这两个戒指。她最近一次脱下它们时,还不得不用肥皂润滑了一下手指。这次不需要了,这一次戒指轻易地滑脱了。
    她把自己血淋淋的右手伸向那东西,它现在一直来到了书房门内的书柜前了。戒指躺在她的手心里,就在那卫生垫做的代用绷带下方,构成一个神秘的“8”字形。那东西停住了,它那肥厚、走形的嘴巴抖动着,笑容转成某种新的表情,这种表情可能是愤怒,或者是迷惑。
    “给你,”杰西嘶哑地问声低吼道“给你,把它们拿去吧。拿去,放了我。”
    没等那东西作出反应,她就把戒指朝开着的箱子扔去,就像她曾经在新罕布什尔的收税卡将硬币扔向零钱篮子里一样。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到五步,箱口很大,两个戒指都扔进去了。当她的订婚戒指和结婚戒指掉落在陌生人的那堆骨头上时,她清楚地听见了两声咋喀声。
    那东西的嘴唇又毗咧开来,露出了牙齿。它再次开始发出了含混的嘶嘶声。它又朝前迈了一步。某个东西——一直躺在她脑海深处,叫人震惊不已、疑虑重重的某个东西苏醒了。
    “不!”她尖叫道。她转身摇摇晃晃地朝门厅走去,同时,风在吹,门在响,百页窗啪嗒作声,狗狂吠不已。
    它就在她身后。
    是的,她能听见那嘶嘶声。它可以随时伸手抓住她,它细细的苍白的手飘荡在长如触须的怪异手臂的末端。她感觉到那臭气熏天的苍白手指就要抓住她的喉咙——紧接着她来到了后门,一开门就摔向门阶,被自己的右脚绊倒。奇怪得很,跌倒时还能提醒自己侧一下身,让左侧着地。她转动了身体,可还是跌得不轻,以致两眼直冒金星。她打了个滚仰面躺着,抬起头紧盯着门,她预料会看见怪物的苍白面孔出现在格子门后,可是没有,她没再听见那嘶嘶的声音了。这倒在其次,重要的是它随时会闯进她的眼帘,逮住她,撕开她的喉咙。
    杰西挣扎着支起脚,勉强地蹭出一步。由于受到惊骇,加上失血过多,她的双腿不肯做主了。她将背靠在了垃圾箱盖旁边的板子上,她呻吟着仰视太空,大半轮月亮镶嵌在苍穹,云彩着魔般地从西往东全速飞奔,投下的云影如绝妙的文身花纹从她脸上掠过。
    这时,狗又在叫,身在室外那声音听起来离得更近了。这为她额外提供了那么一点她所需要的刺激。她用左手伸向垃圾箱低低的斜顶,摸索到把手,借助它把自己拖起来。她紧紧握住手柄站立着,直到这个世界不再天旋地转。然后她松开手,慢慢朝梅塞德斯车走过去,现在她得伸开双臂来保持平衡。
    这房子在月光下看着多像一具骷髅啊!
    随着她第一次大睁着眼,悸动不已地扭头回看,她不由地惊叹起来。
    多么像骷髅啊!门是嘴巴,窗子是眼睛,树影是头发接着她又冒出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一定有趣得很,她那歇斯底里的笑声闯入了这有风的夜晚。
    还有大脑——别忘了大脑。不用说杰罗德就是大脑,是这座房子死去并腐烂了的大脑。
    当她到达车旁时又大笑起来,笑声比任何时候都大,狗吠叫着回应。我的狗身上有跳蚤,它们咬它的双膝,她想。她自己的双膝在打颤,她抓住车门把手,以免倒在车道上。与此同时,她的笑声一直没停下来。她究竟为什么要笑,她不理解。如果那部分因自我防卫而关闭的大脑又苏醒了,她也许能理解。可是只要她不离开这里,就不会发生。
    但愿她能离开。
    “我想我最终也会需要输血的。”她说。这句话又引发了她一阵大笑。她用左手笨拙地伸向右边口袋,依然在笑。她正摸索着找钥匙,突然感到那气味像是又回来了,那个带柳条箱的活物正站在她的身后。
    杰西调过头来,嗓眼里仍有笑声余韵,笑容仍扭歪着她的嘴唇。那瞬间她确实看到了那张窄脸,那痴迷无底的眼睛。
    她怕得要死,可再一看时,后面的游廊空无一人,那高高的长方形是黑暗中的网格门。
    可是你最好抓紧点,伯林格姆太太说,是的,你最好在还有力气时,学学冰球运动员。你难道不这么想吗?
    “正要像个变形虫那样分裂。”杰西表示了赞同。她一边笑一边从口袋里掏钥匙。
    钥匙差点从手指间滑落,可是她握住了那个硕大的塑料饰物。“你这个性感的东西。”
    杰西说着,又欢快地笑起来。就在这时,门嘭地响起来,那个死牛仔,那个怪物冲出屋子,扬起一阵肮脏的白色骨灰尘雾,可是当她转过身来(尽管是一个大号的饰物,她的车钥匙还是差点掉到地上),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将门刮得嘭嘭直响的风——只有风,没有别的。
    她打开驾驶座车门,捱进梅塞德斯车的方向盘后面,随后费劲地拖进颤抖的双腿。
    她砰地关上了车门。当她按下锁住所有其他车门的万能锁时(当然,还加上行李箱锁,世上真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这德国锁的功效),一阵表达不出的宽慰席卷她的心头。宽慰,还有别的东西。那别的东西感觉好像是清醒的神志。她想,神志令人欣喜地完全恢复清醒,那种感觉在她一生中决没有别的可以与之相比了当然,除了在水龙头喝第一口水的感觉之外。杰西知道最终她会成为胜利者的。
    在这里我离发疯有多近?真的,有多近?
    那也许不是你要确切知道的事情,宝贝儿。
    露丝尼瑞尔严肃地回答。
    是的,也许是这样。杰西将钥匙插进打火开关,转动了一下,什么也没发生。
    最后的笑容僵住了,可是她并没有惊慌失措,她仍然感到她是清醒的,相对来说神志健全。
    想一想,杰西。
    她想着,差不多马上就要找到答案了。这辆梅塞德斯车有年头了,不管有没有德国锁的功效,总之最近变速器开始出现叫人心烦的小麻烦。有时,其中一个启动不了,除非驾驶员把变速杆推起来,而且还得猛力推才行。一边推变速杆,一边转动点火开关需要用两只手。她的右手跳疼得很厉害,想到用那只手去推变速杆,她不由得踌躇起来。
    这并不仅仅是因为疼。她确信那样做会使她手腕内侧那个深深的切口裂开得更大。
    “上帝呀,求求你,我这儿需要点帮助。”杰西低声说道。她再次转动点火开关的钥匙,仍然没有反应,甚至没有咔嗒声。现在,一个新的念头像个脾气让人讨厌的小窃贼溜进她的脑中:她无法发动汽车与变速器的小故障完全无关,这更可能是她那位来访者的杰作。它不但切断了电话线,还掀起了梅塞德斯车的发动机罩,扯下了配电器的帽子,把它扔进了树林。
    门还在嘭嘭地响。杰西紧张地朝那个方向瞥了一眼。她确信,有那么一会儿她在门道的黑暗里看见了那张咧着嘴的苍白面孔,要不了多会它就会出来的。它将抓起一块石头砸碎车窗玻璃,然后拿起一块厚玻璃碎片——杰西的左手从腰间伸过去,尽其所能使劲推着变速杆的圆柄(虽然事实上它几乎根本没动),然后右手笨拙地绕过驾驶盘弧形的下部,抓住点火钥匙,转了起来。
    还是不见动静,除了关注着她的那个怪物在得意地默默发笑。即便那笑声只是在她的意识中,她也能听得很清楚。
    “噢,上帝,难道他妈的我就不能有个时来运转吗?”她大叫道。变速杆在她的手心里稍稍蠕动了,这一次杰西将钥匙转到发动的位置时,引擎轰鸣着发动起来了——ja,meinfuhrer(哈,我的元首)!她宽慰地呜咽着,打开了前灯。车道里一双明亮的橘黄色眼睛在瞪着她。她尖叫起来,感到她的心脏在试图将自己从它的血管上扯下来,塞进她的喉咙将她闷死。那当然是狗——在某种意义上说,那条野狗是杰罗德的最后一位当事人。
    前王子一动不动地站着,眩目的前灯暂时使它眼花缭乱了。如果杰西就在这时放下了变速杆,车也许向前冲去压死它。这念头甚至闪过她的脑际,可那是以一种隐约的、不着边际的方式想到的。她对狗的憎恨和恐惧已经消失了。她看到,它是那么骨瘦如柴,牛蒡是怎样粘在它乱做一团的皮毛上——那皮毛太稀疏,不能抵挡即将来临的寒冷。最重要的是,她看到它从车灯前畏畏缩缩地躲开的情景,耳朵耷拉着,后腿皱巴巴地留在车道上。
    我想我不可能那样做,我相信我是遇上了比我的命运还要悲惨的家伙。
    她用左手掌掌根按着梅塞德斯车的喇叭,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与其说是嘟嘟声,倒不如说是打了一声饱嗝。但这足以撵走那狗了。它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林中。
    照它的样子做,杰西。趁着还能支撑,离开这里。
    好主意。事实上,那仅仅是个主意。她的左手又一次越过身体,这一次是将变速杆拉到行驶的位置。像往常一样,它让人放心地猛地一动,开始缓缓地沿着铺砌的车道行驶起来。车窗两边,车风摇动着树影,形同舞蹈演员,像秋天第一次到来的漏斗形旋风,将落叶打着旋儿送上夜空。
    我正在做这件事,我竟然在做这件事了,我竟然能将冰球从这里推了出去。
    她在车道上行驶着,朝着无名的车道驶去。这条道路会将她带到莱恩湾,继而将她带到一一七国道,带回文明社会。她从后视镜里注视着,房子在渐渐缩小(在十月多风的月夜中,它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巨大的白色骷髅)。
    它为什么要放我呢?它放了我吗?真的放了我吗?
    她身上的一部分——被吓疯了的那部分,那部分决不会完全脱开手铐以及卡什威克马克上部湖湾的别墅里的主卧室——向她担保它没有放开她。那个带着柳条箱的东西只是在逗她玩,就像猫玩弄着一只受伤的老鼠。不等她走得更远,当然不等她到达车道的尽头,它就会跑着追赶她,用它那漫画式的长腿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然后伸出它那漫画式的长胳膊抓住车后杠将车停住。德国车的效率是高的,可是当你和来自地狱的某个东西打交道时会然而,后视镜中房子依旧在缩小,没有什么东西从后门出来。杰西到达了车道的尽头,她向右转去,开始将车对着通向莱恩湾的狭窄车道她用左手导引着车的方向盘。每隔一两年的八月,住户中的一群志愿者们便沿着这条外出通往莱恩湾的道路,砍去灌木丛,修剪下垂的树枝。大部分情况下,他们这样做,是受了啤酒和闲聊的激发。可是这一年是间隔年,道路比杰西希望的更窄。每当风刮着树枝打在车顶或车身时,她就有点畏缩不前。
    然而,她正在逃离此地。她这些年来熟悉的路标一个接一个地在车前灯中出现,然后在她身后消失。那块顶部裂开的巨岩,那扇杂草蔓生的大门,门上钉着字迹消退了的标记,‘驾车出行者藏身处”那棵连根拔起的云杉靠在一排小些的云杉中间,就像一个高大的醉汉,正由他更小、更活泼的朋友们送回家。醉汉云杉离莱恩湾只有十分之三英里,从那儿到高速公路只有两英里了。
    “要是我放松点我能对付过去的。”她说着,用右手的大拇指小心翼翼地接了下收音机的按钮。巴赫的音乐——柔和、庄重,更重要的是,具有理性——响彻车内四方,情况越来越好了。“放松点”她重复着这句话,声音更响了。“润滑一下。”即便是最后的震惊——野狗瞪视着的橘黄色眼睛——现在也有点消退了,尽管她感觉自己开始抖动起来。“根本没有问题,只要我放松点。”
    她的确在放松——事实上,也许有点太放松了。速度计的指针刚刚指着每小时十英里的刻度。在自己的车内,被平安地锁在这个熟悉的环境里,像是服了神奇的兴奋剂,她已经开始惊异于她是否把一切事情看做理所当然为时尚早。如果曾经有人在房子里,此刻它也许正跟随着她。如果她继续仅仅以一小时十英里的速度缓缓前行,真的下了决心的跟踪者甚至可能赶上她。
    杰西想使自己弄确实,这个念头其实是由惊吓与疲惫引起的神经过敏。她把目光投向后视镜,感到胸腔里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她的左手从方向盘上砰地落到了放膝盖的右手上,这一下本来会使她疼得要死,可是她没感到疼,绝对没感到疼——那个陌生人正坐在后座上,它那怪异的长手按住脑袋的两侧,像只不乐意听坏话的猴子。它黑色的两眼带着完全是故弄玄虚的兴致紧盯着她。
    你看我看我们看只有树影!
    宝贝叫道。可这声音十分遥远,它似乎来自宇宙的尽头。
    而且说的不是真的。她在镜子里看到的不只是树影。坐在后面的那东西混淆在树影里。不错,不是用树影制作的。她看到了它的脸:鼓出的脑门,黑色的圆眼,刀刃般薄薄的鼻子,肥厚、走形的嘴唇。
    “杰西!”那怪物兴奋地窃窃私语“诺拉!露丝!天哪——嘿——老天!宝贝儿!”
    她呆呆看着反光镜,她的乘客慢悠悠地向前俯过身来。她看到它膨胀的前额朝她的右耳一上一下地点着,仿佛打量着一个秘密。她看到它肥厚的双唇张开着,露出变了色的獠牙,怪模怪样的笑容真叫人讨厌。正是在这个当口,杰西柏林格姆的头脑最终开始崩溃了。
    不!她自己的声音在叫,这声音微弱得如同咝咝响的、每分钟转速为七十八的旧唱片中歌唱家的声音。
    不!请别这样!这不公平!
    “杰西!”那发着恶臭的气息像挫刀一样刺鼻,和肉类冷藏格里的空气一样冷。
    “诺拉!杰西!露丝!宝贝儿!太太!杰西!妈咪!”
    她鼓出的双眼注意到,现在它苍白的长脸已经半埋在她的头发里面。它一遍又一遍地低声说着它美妙的秘密,咧开的嘴巴几乎吻着了她的耳朵。“杰西!诺拉!宝贝儿!
    杰西!杰西!杰西!”
    她的眼睛内发生了白色的空中爆炸,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当她坠入这个黑洞时,最后一个连贯的思想是——我本不应该看的——它到底还是灼伤了我的眼睛。
    随之而来,她朝前倒在了方向盘上晕了过去。梅塞德斯车撞在地区分界线的一棵大松树上,安全带扣住了她,将她又拉了回来。如果梅塞德斯是近期的产品,装有防撞系统的话,这样的撞击会自动打开保险气袋的。车撞得不厉害,不足以损坏引擎,或者使它熄火。老德国车的高效能又一次赢了。保险杠和散热器的护栅都撞出了四痕,车篷上的装饰也给撞歪了,可是发动机却尽情地自个儿空转着。
    大约五分钟以后,安装在仪表板下面的集成电路察觉到现在发动机够热的了,像是打开了加热器。仪表板下的鼓风机开始呼呼地吹起柔和的风来。杰西朝一边歪倒在驾驶室的门边,她面颊贴着玻璃躺着,看上去像个疲倦的孩子,最终放弃了努力,睡着了,而孩子的奶奶家就在下一座山的那一边。她的上方,后视镜反射出空荡荡的后座以及车身后面月光下光秃秃的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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