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被打开的窗户,一眼便可看到澄澈蓝天恍若水镜般通透而清澈,万里无云苍穹广阔,不自觉的便会让人心情大畅。
    断魂烧普通人饮用有危险,但对于已至武道宗师的他来说,只能算是一种滋身烈酒,不仅没有寻常人宿醉之后的头痛口干,睡醒之后反而是神完气足,精神饱满,所有困顿一扫而空。
    懒洋洋的伸了一个懒腰,顾担起身走出房门,却见墨丘端坐在那里,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尊石像。
    “墨兄,大早上发什么呆?”
    略略活动了一番筋骨之后,顾担打了个招呼,目光四望,“公尚过人呢?”
    墨丘看了过来,眼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平静感,那双漆黑的眸子中似是蕴藏着无底的深渊,轻声道:“他走了。”
    “刚回来就走?”
    顾担眉头微皱,“什么事能这么急?”
    “是啊……这个时候,急也无用了。”墨丘将手中书信递来。
    顾担接过,大略一扫之后,脸上的表情骤然僵住。
    复又一字一句的仔细看了一遍。
    “大青、大雍、大越、大祈,四国联军征伐大月?!”
    顾担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前段时间他还在暗暗感慨,大月除了异族逞凶之外凑齐了所有亡国条件。
    没想到这么快大月就将最后一个短板都给补上了,顺便送了一个主将重伤垂死,兵将大减的礼包。
    忽然间顾担就有些理解为何墨丘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座石像的原因了。
    战争不是玩笑,它是对一个国家最为彻底的考量,从民生到经济,从发展到决策……方方面面,最终关乎的,不是胜败二字,而是生与死。
    抛开边军几乎毁于一旦的事实不谈,大月如今又是什么局面?
    为了一个万寿仙宫,宗明帝已经要将整个国家给折腾废了。
    民生困苦,流民四起,官吏逞凶……这个时候连休养生息都好似做梦,还打仗?
    拿头去打?!
    一瞬间,顾担终于可以笃定。
    这个国家,要完蛋了。
    而一直努力想要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墨丘,才会显露出那般神色。
    他的所求,已是榨干骨髓,熔尽血汗,费极心智都无法再去接近的一场幻梦。
    即不能挽狂澜于既倒,又不能扶大厦之将倾。
    这个国家已然糜烂至极,联军的讨伐又要接踵而至,真真是不留半缕生机。
    近乎窒息般的沉默持续半晌,顾担随手将战报扔到一旁,近乎不近人情的说道:“不破不立,也省的再被折腾几年。”
    “不破不立?”
    墨丘却没有办法像顾担这样近乎冰冷的就事论事。
    所谓的不破不立之下,要死去多少人,才能够弥平一切?
    身在房舍之间,他的目光却像是跨过了千万里之遥,见到那血流成河,生灵涂炭之景。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顾担也只能叹息一声,“兴亡俱是百姓苦。”
    纵使学得一身医术,又要怎样才能治愈天下?
    “顾先生,饭来咯!”
    二人叹息感慨之际,荀轲举着一笼泛着热气的肉包子走了过来,一手高高的托着蒸笼,一只手抱着伸出不安分的小手想要抓住飘散热气的苍,脸上带着明快笑容道:“隔壁大婶家的包子,我怕凉就一直放在蒸笼里,跟新出的一样,软和肉多还好吃!”
    “呲……吃……”
    苍亦是拱着头,蹬直了腿,小手乱抓。
    “哈。”
    顾担笑了起来,伸手将蒸笼接过,随口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也不必什么事都想留给自己去解决。”
    “什么?”荀轲没有听明白。
    顾担也不嫌烫,随手拿起一个包子啃了起来,含糊不清道:“夸你是栋梁之材。”
    “那当然!”
    荀轲骄傲的挺起胸膛,同样是墨师弟子,同样住在这个小院,同样跟着顾先生学习,他可比那个禽厘胜强多了!
    ……
    养心殿外,方公公弯着身子,小声的告诫道:“您进去可千万不要乱说话,这些天陛下的心情不太好……这个时候来拜会,需要更加小心些。”
    伴君如伴虎,自从羽州的战报飞来,宗明帝身边的仆人都换了一茬又一茬。
    偏偏这位爷还竟赶着这个时间过来相认,这不是给圣上心里添堵么?
    本来那么多年没见指不定还能落下点念想,可挑的时机也太不是时候了。
    可面对他的苦口婆心,公尚过以完全无视的态度相对。
    双目牢牢的盯着眼前的大殿,毫不理会跟在身旁亦步亦趋的方公公。
    方公公又能怎么办呢?
    龙子皇孙,他这个奴仆在宫中再怎么受敬仰,不还是得看人脸色。
    花费了半晌时间诉说完各种繁琐礼节之后,方公公终于是让开了一条道,目视着公尚过走向养心殿,心中暗暗“呸”了一句。
    ‘也就是出生好,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自从二皇子被贬羽州之后,至今已有整整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二皇子再未来过皇都,问安的书信倒是有所往来,只是圣上从未批注过。
    如今二皇子的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终于想起来要觐见一下皇帝,未免也太晚了。
    又能落的下多少恩宠?
    还不如宫内勾心斗角的太监有眼色呢!
    公尚过步入养心殿中。
    大殿之内空荡荡一片,并无多少装饰之物。
    唯有一人,独自坐在那龙椅之上,他的身躯算不上多么高大,可无与伦比的权势却始终笼罩在他身上。
    公尚过的目光毫不避讳着看着宗明帝,看着这大月之主。
    哪怕直视龙颜不知避让属于大不敬之罪也无妨。
    常年的求仙问道,确实让宗明帝调理的极好,面庞仍旧红润而有光泽,若非双鬓已然斑白许多,还真看不出是将要六十的年纪。
    那双幽深似海的眸子也在打量着他,眼中并没有任何关于子孙后辈的亲情可言,更像是仔细端详着一件器物。
    蓦然间,宗明帝开口,冷声问道:“你说,你叫公尚过?将皇姓都给改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狠辣,不怒而自威。
    帝王无情,称孤道寡;虽为谦言,实乃本相!
    面对着当今圣上的诘问,公尚过毫无半分惧色,平淡道:“国已不国,家何以家。姓氏,又算得了什么?”
    第78章 无君无父
    “黄口小儿,危言耸听,大言不惭!”
    宗明帝一声冷笑,“目无尊长,无君;改名更姓,无父。无君无父,禽兽之人!也敢学你的父亲,跑到朕的面前来说教?还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公尚过并不辩解,注视着眼前这大月天子,眼中竟浮现出些悲悯之色,像是在可怜着什么。
    说他蠢,他帝王权术厉害的很;说他智,他沉迷求仙二十余载。
    最开始一副明君样,广纳谏言,励精图治;再后来一副昏君样,不顾苍生,大兴土木。
    一边沉迷修仙,一边贪恋权术。
    既没有成就大业,又未曾得道飞升,独独留下了朝纲独断,祸国殃民。
    到了今日,竟还沉迷在过往的大梦之中不愿醒来,不肯睁开眼去看一看这世道究竟变成了何等样子。
    这样的人当上了皇帝啊……
    注视着公尚过的目光,宗明帝不知为何怒火不由自主的升腾而起。
    这混账东西——好像在可怜他?
    可怜他这位大月共主,九五至尊?!
    “你给朕说话!”
    宗明帝勃然大怒,“来来来,让朕听一听,你又能跟你父亲说出的有什么不同?朕不拦着你,让朕看一看,朕的好孙子有什么大道理想要告诉朕!”
    他的心胸本不至于随意动怒,可那般悲悯的目光,就像是看着路边的一位乞丐一样的目光——他已太多年未曾看到。
    纵使那最给脸不要脸的墨丘,在他的面前也不敢如此无视,甚至透漏出悲悯来!
    再怎么出众的人杰,也不过是他座下的一条狗罢了,又岂敢用这样的目光来看着主子?
    “你知道,你治下的大月是什么样子吗?”
    公尚过如他所愿,甚至连敬语都懒得用了,“二十余年不上朝,美其名曰无为而治。置内阁,如同仆人;设百官,视同仇寇。授权柄于宦官,以家奴治天下。外有锦衣卫横行霸道,内有宦臣巧取逢迎。予取予夺,上奢下贪,大兴土木,耗尽民财!
    天下不治,民生困苦,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无一举与民休养生息。大月治下千万百姓,虽有君而无父,虽有官而如盗!天子脚下,新年之时,饥寒而死的百姓倒满在大雪之中,皇城之下犹然如此,普天之下还有多少涂炭之生灵?
    问道求仙,二十余载,不过是你的黄粱一梦!六十大寿,万寿仙宫,数十万百姓背井离乡,自备钱粮,无法春种,只为一己之私。天灾不断,流民无数,四国征伐,大战将起,亡国灭种之难近在眼前,你问我有什么大道理?”
    话匣子打开,便如滔滔江水东流,公尚过接连不断的数落着,再没有半分言辞上的妆点和堆砌。
    实话是不需要堆砌的,那真相就藏在皇城的脚下,就藏在千千万万大月的子民之间。
    但凡还有一双眼睛,一对耳朵,早就能够发现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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