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思维总有一些定式。
    当遇到什么事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有着不同的选择,这种选择往往与其往日经历有着很深的联系。
    而这些联系中,往往是童年的经历最为刻苦铭心……虽然成年后,他们未必能清晰的记得每一次的细节,但那种感受会深深的铭刻在他们内心最深处。
    所以,在察觉到代县人口不足,青壮被抽调服徭役导致可能秋收艰难的时候,李善就上了心。
    当确定将近三千民夫无法回返秋收的时候,李善气急败坏。
    亲卫、护卫以为李善怀仁,县中不多的几个吏员以为李善是怕吏部考核背责。
    马周想的更深一层,这次秋收肯定会出问题,李善这是要未雨绸缪,提前甩锅……毕竟这事儿的主要责任在于李高迁,而李善只是刚刚到任。
    但等李善很快下了决定,让亲卫、护卫全都去乡间帮忙的时候……马周都傻眼了,就算是收买人心也不至于这样吧?
    怎么说你也是百里侯,而且还是封爵县公的百里侯呢!
    一方面遣派小吏去雁门,看能不能有办法放回一部分民夫,李善一方面让吏员将民夫的主要聚集地标在地图上。
    一旁的马周嘴巴动了动,最终看着一脸坚定的李善,还是没去劝说。
    “这一片都是……”李善看着地图,点头道:“约莫四五十村落,还好都在一块。”
    “噢噢,这就是亲卫落脚庄子的隔壁……就从这儿开始!”
    李善嘴里絮叨,脑海中浮现出前世那一幕,记得应该是自己五六岁的时候,正值秋收,连续三日的暴雨,让全村人心坠冰窟。
    记不清太多的细节了,但还记得爷爷背着自己跋涉数十里去外婆家讨饭,两个舅舅横眉竖目,也还记得剩饭入嘴时候的那种感觉,甚至还记得童年玩伴少了几个……
    就是从那一年之后,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村里的田地渐渐荒芜,爷爷也丢下那几亩地,只专心经营那家小小的豆腐坊。
    站在河边,看着丰收的田地,李善咂咂嘴,回头遥望对岸,一河之隔,是另一个村落的田地,两个村子都是约莫两三百户,但都出府兵上阵,又出青壮赴雁门服徭役,村中青壮只留下十之三四。
    “郎君,来了。”
    李善转头看见一个老者和一个中年人快步走来,恭敬的拜服在地,“小人叩见明府。”
    一个是东河村的族老,一个是西河村的村长。
    “起身。”李善懒得细问,指着身边的田地,“某两百亲卫,对岸西河村尚有百名青壮,加上东河村人手,共计四百余人,足够了。”
    一个老者喜出望外,但随即看了眼身边人,迟疑道:“明府,西河村……”
    “先东河村,后西河村。”
    中年人苦着脸,“明府,但……”
    “东河村田地少。”李善解释了一句,随即道:“若是不肯,某即刻回城。”
    中年人不敢再说,只瞥了眼身边一脸喜色的老者。
    “拿来!”
    “郎君……”周二郎有些犹豫。
    李善抢过镰刀,试着挥了挥,又说:“两村收割完,随某往北。”
    这句话对面两人一听就懂,但收割好还是有不少事要做的,正犹豫间,却看见李善将衣衫下摆塞好,大步走下田。
    “明府,明府!”
    周二郎等人相互对视了眼,立即跟在李善身后走下田。
    前世秋收李善也是年年下田的,甚至学校都要特地放假,虽然只割过水稻,没割过麦子、黍子,但总归是熟手……甚至比王君昊、周二郎这些土著更熟练几分。
    顺着割了大半垄,李善直起身锤了锤腰,左顾右盼,只两三人赶了上来,朱石头都超到前面去了。
    “石头!”李善吼了声,“加把劲,谁先割完十垄,计半功!”
    旁边几个正要直起身的亲卫又伏下身子,半功,算是不低的赏赐了。
    这还是苏定方在亲卫队里推行的,半功的赏赐不一定,但至少等价一家五口人半年的口粮,还能将子侄辈送入太医署学医。
    一直忙碌到月亮隐隐挂上,众人才收工,李善体力还算不错,只锤了锤腰,一屁股坐在村头的石板上,鄙夷的骂了句一旁的马周。
    马周虽然是寒门出身,但终究是读书人,从来没有亲自耕作过,又拉不下脸一个人站在旁边,这下子累的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气喘吁吁,头脸上都是泥土,显然不是摔了一两次。
    这时候,西河村的村长小跑着过来,“明府,寒舍已经备好……”
    “不用了。”李善挥挥手,“亲卫带了帐篷,现在还不冷……对了,多备些饭,会算给你们。”
    村长瓮声瓮气道:“明府如此下悯,如何还能……即使请麦客,也是要收粮的。”
    口干的厉害,李善懒得多说,只摆了摆手,接过一旁亲卫递来的竹筒灌了一气,才招手叫来东河村的族老,“今日割了多少?”
    “已约莫五六成,明日必能完工。”族老拜倒在地。
    “起来吧。”李善在心里嘀咕,居然这么快?
    事实上这是李善想的差了,前世他在村子里只看得见年富力强的男女下田秋收,而这个时代,多收一点说不定就是一口救命粮,别说青壮男女,就是孩子、老人都是要下田的。
    李善又喝了几口水才发现族老依旧拜服在地,“嗯?”
    族老颤颤巍巍直起身,脸上隐见泪痕,哽咽道:“小人历经三朝,只见战乱纷乱,只见税赋重重,只见胡人肆虐,却未见如此父母。”
    李善呆了呆,却看见一旁的西河村长也噗通跪下,“明府此来,乃雁门之幸。”
    聚集而来的村民如风中弱草纷纷拜倒在地……李善没有考虑过,他的行为在这个时代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对于他本人有着什么样的影响。
    说一声父母,众望所归。
    还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马周看到这一幕,忍不住腹诽,说到收买人心,就没有比你李怀仁更了得的了!
    第三百四十四章 相召
    自以为是个老手了,自以为体力不错……最终的结果就是,自以为是的李善在连续六天的劳累后,只能躺在马车上去下一个村落了。
    这个时代乘坐马车的舒适性……好吧,舒适性这个词用错了,颠的屁股都成八瓣了,要不是腰实在受不了,李善绝不会选躺在马车里。
    “收买人心,一两日足矣足矣。”也躺在马车里的马周绝望的问:“还有几天?”
    这六天,李善每日下田,马周只能跟在后面……李善都累瘫了,马周已经感觉浑身上下都不是自己的了。
    李善都懒得反驳这厮收买人心的阴暗揣测了,直接回答了后一个问题,“这一路十二个。”
    马周哀嚎一声,锤了下车板,也就是说,至少还要十二天!
    事实上远远不止十二天,之前六天一共只干掉四个村子,空出手来的青壮干掉了两个村子,一共还有三十多个村子正在抢收。
    虽然说得益于李善的指挥安排,空出手来的青壮越来越多,但剩下的任务还是无比艰巨……不过与此同时,李善的声望也越来越高,甘心跟随其身后的青壮也越来越多。
    坏消息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抢收完,而雁门那边也没什么战事消息传送,看情况一时半会儿民夫难以返乡。
    好消息是暂时不会下雨……这是擅察气候的多位老农异口同声,但李善对此抱怀疑态度。
    马车终于停下,李善摸了摸发麻的屁股,艰难的下了车,只扫了眼,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这片田有点大啊,一眼都看不到边!
    “拜见明府。”几个老者恭敬的行礼。
    其中一位鸡皮鹤发的老人笑道:“满县传颂,未见如此父母,有此仁心,他日明府必为一代名臣。”
    一旁的老者介绍道:“此为巨鹿郡公,贺娄公。”
    李善有些懵懂,下了马车扶着腰的马周神情一凛,凑到李善耳边低声道:“前隋名将贺娄子干,的确是代县人氏,三州刺史,两部尚书,先后败突厥、吐谷浑,爵封巨鹿郡公,这位应是其子。”
    李善这才恍然,难怪来之前没听凌敬、李世民提起,原来是前隋的巨鹿郡公。
    不过之前一直没人提起,估摸着已经败落了。
    但随即马周又补充了句,“贺娄子干曾任云州刺史。”
    李善微微颔首,上前两步,“小子年未弱冠,不识长者,还望勿怪。”
    得恭敬点,就算败落了,但贺娄子干曾任云州总管……而云州如今的苑君璋的老巢,将是接下来的主要目标之一。
    想到这,李善脸上多了几分温和,与贺娄善柱笑着叙谈。
    贺娄善柱看了眼随李善而来的亲卫,后面还络绎不绝的排着长队的青壮一眼看不到尾,心里大是感慨,代州、朔州两地多历战事,青壮敢战,所以这些年一直不安宁,而这位少年县令却用这般手段怀柔……可以想象得到,数千民夫返乡之后会如何对李善感激涕零。
    虽然服徭役多日,可避税赋,但误了秋收,接下来一年都难熬的紧。
    “明府劳累多日,暂且歇息……”
    “多谢长者好意,但不必了。”李善苦笑道:“如今天公作美,若是隔几日……”
    贺娄善柱叹了口气,招手叫来一个青年,“此乃吾长孙,贺娄兴舒。”
    贺娄兴舒恭敬的行了一礼,“拜见明府。”
    李善有些惊愕,我还没怎么样呢,你这就要投效了?
    什么时候我也有了别人纳头就拜的一天了?!
    显然,贺娄善柱这是要将长孙贺娄兴舒塞给李善。
    一时间也没有多想,李善只问了几句,就手持镰刀下了田,其实下田的时候是不太能感觉得到累的……已经麻木了。
    倒是歇下来才感觉浑身都僵硬,腰间酸疼难耐。
    “明府也做过农事?”隔壁的贺娄兴舒好奇的问,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高鼻阔脸,看起来已经二十好几了。
    “连续六日,每日五个时辰。”李善抬起胳膊抹了把汗,看隔壁垄间割的稀稀拉拉的模样,随口问:“你平日不务农事?”
    “耶耶教导,往日勤练骑射。”贺娄兴舒大声说:“七十步内,绝无偏差。”
    李善笑着又多问了几句,心里隐隐明白了。
    贺娄家在前隋为望族,贺娄兴舒的高祖贺娄道成仕于北魏,举族迁居关右,也就是如今的陇西道,后世的甘肃。
    贺娄道成官至侍中,其子贺娄景贤官至右卫大将军,而贺娄子干先仕北周,后仕隋朝,在开皇年间名望极高,北地击胡,乃是翘楚人物,可惜死的太早,死在了杨坚前面。
    再到现在几十年了,贺娄一族再也没出什么杰出人物,不可避免的渐渐没落下去,大业年间隋炀帝迁都洛阳,贺娄善柱索性迁回了代县。
    显然,贺娄善柱看中了李善,将家族振兴的希望寄托于此。
    为什么是我?
    这些年来,陈孝意、刘武周、宋金刚、苑君璋、李大恩、刘世让、李高迁、高满政……无论持何立场,都非寻常人物,为什么会依附我?
    这个疑惑一直在脑海中的盘旋,一直到歇息的时候,李善看到凑上来的贺娄族人大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大一点也就二十左右的青年,这才隐隐醒悟过来。
    那些人物无不是有班底,有年纪,有资历……而我这个代县令,年未弱冠,正好相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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